线
竟是阿爹。
柳扶微快步上前,问“爹,您还没歇息啊
”
柳常安面带忧色,“你同殿下谈得如何”
“挺好的啊。”
柳常安迟疑“我似乎听到你们吵架声”
她“啊”了一声,“爹,你还偷听呐”
柳常安轻咳了一声,“阿爹岂会偷听只是阿隽说听到你声音太大,爹担心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会否惹怒了殿下”
柳扶微愣了一下,这才会意想必阿爹看他们迟迟没出来,就让柳隽过来探探口风,那傻小子听得有上句没下句的,指不定如何添油加醋呢。
她随着柳长安一并踱向院内“无非斗了几句嘴,哪至于惹怒殿下呢他也是体谅我的,这不,还专程让我多在家中留几日,好多陪陪你嘛。”
柳常安原本疲惫的面色微微缓和,欲言又止“殿下,待你可好”
“爹,瞧您这话问的,若是不好,难不成我们还能悔婚”她想着打趣一句,转头看柳常安神色凝重,“说笑的。我这几日住在东宫里,他待我是无微不至,半点委屈都没有让我受。”
这才发现,阿爹身躯依然挺直,步伐却是深沉的“你被选中为太孙妃这件事,虽说是闹得满城风雨,如今木已成舟,但说实话,爹到仍未有太多真实感你知道爹从来不愿你嫁到权贵之家,婚姻事关终生幸福,最好还是能找一个知根知底、懂你重你的郎君。哎,原本我还想着”
见他不吭声了,柳扶微奇道“想什么”
“是爹多想了。”柳常安叹了一口气,“天底下的父亲,最怕的莫过于子女无助时没有地方可以依靠。如若你嫁到普通人家,受了任何委屈,待不下去了,随时都可回到娘家,倘若真是你夫家苛待你,爹但凡能给你做主,绝不会退缩;纵使他日爹老了,你弟弟也能护着你。但皇太孙,只怕今后你在宫中都需谨小慎微,但有任何过失之处,爹爹都帮不了你”
柳扶微默默望向父亲。
她知道柳常安所言都是实情,嫁给太孙之后,也许每一次出宫都要央得他的许可,她也自知自己与殿下之间仍有许多未解的环,究竟能不能幸福到白头,不能深思、不敢细想。
从成为脉望之主开始,她的人生本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哪敢奢求更长远的呢
而阿爹是因年少时总忙碌于政务、一次次疏忽她,如今回过头来才想拼命将爱补偿给她。
这便是亲人吧。
也许总有不足,会犯错,但只要爱在,羁绊就永在。
她挽起他的手,“爹爹多虑。殿下让我住在东宫,都是为了以策万全,你也瞧见那神灯妖祟阴魂不散的,我今日只是出来片刻就险些丢了小命,还连累你们”
“一家人,说什么连累不连累。”柳常安道“也确未曾想,你会被如此凶残的妖祟盯上,所幸有殿下,还有左世侄及时赶到”
她问“左钰现在情况如何人醒来了吗”
“尚未。好在药都喂下了,就是烧没退,
老蔡和阿萝正在看顾”
“那我也去看看,爹爹早些休息”
“阿微啊。”柳常安叫住她,“他伤重如此,待人醒了,你也要好好说话,莫要再同他怄气了。”
“我哪有”她莫名,“啊,您是说刺伤他么都说了那一刀不是故意的。”
“爹并非指这个。爹是说,左世侄到底是个可怜孩子,或许于你而言,他只是个没有血缘的兄长,对他来说,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柳扶微倏地站住脚步,片刻后点头“放心吧爹,我有分寸的。”
左殊同果然高烧不退。
柳扶微去的时候,阿萝和蔡叔忙活了半天,说是大夫施了针,退烧的药也灌了,仍没发汗。
她抚上他滚烫的额,见他似乎嫌这睡姿难受,眉头紧蹙,脖颈来回晃。
她不觉想起自己从前身子弱,好多次去逍遥门因为温差着凉,每次发烧阿娘照顾她,左钰总会在旁边搭把手,一宿没睡也是常有的事。
阿娘会强调左钰的好,而那时候她说得比唱得好听“等下次哥哥生病时候,就让我照顾他。”
但在她印象中,左钰身强体壮,几乎没有生病过。
想到他被自己捅了一刀还说“对不起”,柳扶微心里更觉烦躁,忍不住嘀咕“万年不变闷葫芦。”
阿萝听到了,问“小姐,你说谁”
“没谁。”她看屋内窗户紧闭,同阿萝道“窗都开了,需要通风,被褥也得换薄算了,别盖被了,换个枕头,他不喜欢睡高的”
于是,张罗着去拿竹席卷成矮枕给他垫上,又打来好几桶冰冷冷的井水将毛巾打湿,分别在他额头、胸腹、膝窝处盖上,焐热了再换,如此反复,到后半夜,总算稍稍降温。
彼时阿萝已经累得趴在耳房睡着,她折腾了大半夜,自也觉得筋疲力尽。怕他回温,也懒得再回屋梳洗,索性就着屋中的紫檀木摇椅靠一靠,想着小憩片刻。
这一闭眼,就沉沉睡了过去。
夜风微凉,院中半开的槐花轻晃,屋中烛火已燃尽。
一瓣花自窗外被风吹拂而入,悄然落在床畔那人的眼皮上。
床帐之内本无风,但下一刻那瓣花被吹掀起,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
眉睫微微一动,极缓极慢地抬起。
露出一双深潭般的瞳仁的,继而慢慢凝定。
他坐起身,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许久许久未曾用过一般,轻握了一下。
清风拂过,吹得窗户吱呀作响,他循着天光转过去。
半晌,慢慢站起身,赤足落地,摇摇晃晃挪步往前,停在窗口。
远方孤星,披露窗棂,院中槐花,开满枝头。
不同于纯白梨花,亦不似桃花粉灼,像迎风摇动的风铃,空气中透着淡淡的甘甜。
他伸出手,任凭花落掌心。握住时,像凭空刮来一阵狂风,整个院
落的树摇曳了起来。
风席卷树,落叶簌簌作响,满眼槐花漂浮。
他临窗而立,发丝如黑色锦缎般在后背肆意飞扬。
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
大抵是这阵风实在有点大,以至于屋内的摇椅都被掀得一晃一晃的。
他循声回首,看到身后摇椅上斜躺着一袭淡红裙衫的少女。
少女已然熟睡,浑然没发现床榻上的男人已然醒转。
他慢慢踱近、慢慢蹲下身。
约莫是嫌屋内太黑,他左手指尖一拂,方桌上的烛台,一道青色的烛焰“腾”地点燃。
烛光似有若无落在她身上,一头乌发如云铺散在半空。
他的目光划过她的睫,高挺而小翘的鼻子下,是红如海棠的唇。
她单手垫着自己的侧脸,到底躺姿不舒服,摇椅摇晃大了,脑袋也禁不住往下一滑。
一只手及时托住了她的头。
这都没醒。
百年前,有一个嚣张狂妄的女妖,喜欢躺在树上就寝,每每酣然入梦,脑袋就会耷拉下来。
那时,会有一个神仙总是这样接住她。
就像此时。
夜风吹开男子丝丝缕缕出落额前的发,露出了那一双眉眼。
本该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此刻目光下敛,竟似带着几分摄人心魄的妖冶。
她的发丝被风吹乱,挂在唇边,他伸出另一只手,将那一缕发丝别到她的耳后。
触觉是真实的,而他,也不再是虚幻的了。
这样专注地、就近地看,他如同望着一个千百年不曾见过的人一般。
只静了一刻,甚至不带多少犹豫,他低下头,将唇覆上了她的唇。
一道细红的线掠过,划破了他的唇角。
他转眸,看向那道红线的来源她的指尖绕着一道隐形的线。
凡人难以肉眼看到,但那条红线却清晰地现于他的瞳间。
男人似有一瞬间的诧异,等看清了一线牵的来源,他抬指抚了抚嘴角的血,眼睑的弧度略微弯起。
“无论过去多久,无论在哪儿,你总是能讨那么多人的喜欢。”
参差的额发在眉间轻荡,他唇角微勾,眸里居然透着一种微妙的笑意。
“没有关系。”
他声音轻轻地隐没在风中,“我回来了,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