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又元冷哼了一声,没作答。
宋余杭开始自顾自说起来,越说他的脸色越难看。
尤其是说到。
“林厌这么多年来私自查案,一直受到了不明势力的暗中阻挠,我想这股势力一定是来自于您吧,我也曾怀疑过,她是不是您的亲生女儿,或者说,您为了什么不可说的目的而虎毒食子。”
林又元嘴唇抖动着,因为情绪激动而胸腔上下起伏着,手抓紧了轮椅扶手。
宋余杭没停,一股脑把自己的猜测全部说了出来。
“至于您为什么这么竭力阻止她查初南的案子,我想这背后一定也和您有关系。既然一切都是因此而起,所以我今天来,就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毕竟……”
她稍稍顿了顿:“您也是当事人不是吗?”
如果不是她问起,林又元是不想再回忆起父女决裂的那一天的。
六月的夜,大雨倾盆。
林厌浑身湿透了回到家,跪在他面前。
“爸,我要报警校,将来当警察。”
他抄起茶杯就砸了过去,碎瓷划过她的眼角眉梢,殷红的血缓缓渗了出来。
“滚!志愿我已经给你填好了,考财大的工商管理,将来做个老总有什么不好!”
林厌抬眸,冷冷讥讽他。
“像您一样除了只会挣几个臭钱,窝囊一辈子,碌碌无为吗?”
林又元拐杖狠狠点在地上,戳得咚咚作响。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想为你那个朋友报仇?”
他冷笑,将少女的自尊踩得体无完肤。
“别做梦了,你看看你自己,打的过谁,身上穿的,吃的用的,哪一件不是你嘴里的臭钱买的,这么看不起林家,看不起林家的钱,那你就滚啊,滚出这里,别回来啊。”
少年林厌蓦地红了眼眶,在警局里受到了冷遇,回到家又被父亲冷嘲热讽。
她想要的无非也就是为好友查清真相罢了。
林厌知道,她走出这个大门,没有人会认识她,没有人会卖她面子,所有人对她好,亲近她,谄媚她,都是看在林又元的份上。
彼时的她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即使她的内心无比痛恨这个家给她带来了光环和枷锁,但她还是不得不向这个父亲低头。
她头一次张嘴叫“爸”,亦是头一次跪下来磕头求他。
“爸,爸,我错了,求求你,帮帮我吧,他们都不告诉我初南是怎么死的,我只是想替她查清真相,她来过我们家,你见过的呀,她才刚刚十八岁,她成绩很好,可以上清华北大,她那么优秀,那么善良,不应该枉死……”
林厌叩首,跪在了他面前泣不成声。
“您不是认识很多人吗?帮帮我好不好?我就求您这一件事,就这一件事。”
她说着膝行过来,抱住了他的腿。
那是他们父女两人之间最亲近的一次。
看她哭得厉害,林又元颤抖着手,其实很想摸摸她的脑袋,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推门而入,愕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叫了一声“林叔”。
那摸向林厌脑袋的手又垂落了下来。
他略略点头:“舸儿回来了。”
随即对林厌板起脸,拿拐杖踢开了她。
“你走吧,就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林厌摔倒在地,半天没能爬起来。
还是林舸快步走过来扶起了她:“怎么了,这是?”
林又元拐杖一指:“你问她,好好的财大不上,考什么警校。”
林厌弯了一下唇,心灰意冷,拂开林舸的手,转身离去。
“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再也不会求您了。”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老老实实按照我的安排去考财大,二,你今天走出这个门就和林家再也没有关系。”
林舸一看这阵仗也慌了,去扯她的衣角。
“你说句话啊!”
见她不答,林舸又去求林又元:“叔,厌厌不管犯了什么错始终是咱们家人啊,有什么话好好说,出了什么事咱们慢慢商量,不要赶她走。”
看着这个侄子脸上的诚恳和焦急,林又元唇角这才浮出了一丝欣慰。
“你别管,刚从美国回来不是还在倒时差,去休息吧。”
林又元做人尽善尽美,对外是慈善企业家,对内是抚养哥哥遗孀和子侄的好叔叔,唯独对她,不是一个好父亲。
林厌冷笑,捏紧了拳头。
“林舸这事跟你没关系,给我滚开。”
她转身迎上中年人犀利的眼神。
“这个门我今天还就出定了!”
“好,好。”林又元不由得为她的勇气鼓掌,吩咐人很快起草了一份协议书,递到了她眼前。
“签吧,签上你的名字,再盖个手印,从此林家的一切再和你无关,你除了这个名字一无所有,当然,你是成年人了,改不改名字是你自己的选择。”
落下自己的名字就意味着,林又元再也不会给她一分钱,她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留洋的费用,日常开销,全部都得自己想办法来解决。
彼时她离十八岁生日还有几天。
林厌咬紧了牙关,眼眶通红。
林又元看着她犹如一头暴躁的野兽一样满怀恨意,又隐忍不发,淡淡道。
“还有你的手表,价值九万人民币的绿水鬼,去年生日的时候送你的礼物。”
“脚上的球鞋,最新款,六一的时候买回来的。”
“还有身上的衣服,有哪个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就能穿阿玛尼高定了,全部都是林家的钱,脱了再走。”
不愧是父女,都知道怎么才能最大限度地激怒对方。
林厌只提了最后一个要求。
“志愿表还给我,我自己填。”
林又元一挥手,管家把材料递了过去,更像是完成了某种交接仪式一样。
林厌又急又快地签好字,笔尖锋利划破了纸张,随后把纸笔一扬,从腕上摘了腕表狠狠摔碎在他脚下。
“还给你!”
“林厌!”林舸扑了过来止住她要继续脱外套的手。
“你跟林叔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听话!”
“有你什么事儿!”林厌恶狠狠把人搡开,脱了外套扔在地上,散着一头黑发,就这么赤着脚,穿着一件单薄的背心,走到了外面,复又淋在了瓢泼大雨里。
手里捏着那张志愿表。
她最后回了一下头,问高高在上的他。
“我是你亲生的吗?爸,您爱过我吗?”
比起声嘶力竭的质问,这样的平静更让人心惊。
半晌,没有等到回答的林厌摇头笑了一下,似在嘲讽自己的自作多情。
那个瞬间,他在她身上看见了她母亲的影子。女孩子披头散发站在雨里,纤细且瘦弱,带回来时矮矮的小姑娘,如今身量已和他差不多高了,眉眼也长开了,容颜昳丽,精致脱俗。
一道炸雷划破天际,他这才惊觉。
他的女儿已经长大了,再也不受他控制和胁迫了,她甚至有了冲出囚笼哪怕折断羽翼也在所不惜的勇气。
林厌就这么一步步,再也没回头,走向了她未知的未来。
林又元想追出去,踉跄跑了两步,连带着拐杖一起摔倒在地。
这当然是后来的林厌不知道的事。
她不知道的还有那份断绝关系的协议书并没有落款盖章,也就意味着产生不了任何法律效力。
她还是林家人,林又元还是她的父亲。
当老人颤颤巍巍取出这张保存完好的纸时,宋余杭也未免有些动容了。
“您还留着。”
“留着呢,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等她回来拿走这份协议,可是她……”
再也回不来了。
宋余杭微红了眼眶,蹲下身去握住了他粗糙的手,头一次对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从心底里觉得同情。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才是最感同身受的人。
“后来呢?”宋余杭追问,还是想多知道一些她从前的事。
“后来……”林又元微微笑了笑,把泛黄的纸张放在了桌上。
“想考警校哪那么容易,她那个体力过不了关的,这才转报了医学院。”
听了这么多,宋余杭还有一丝疑惑。
“您为什么竭力阻止她报考警校呢,当警察有什么不好吗?”
她问到这里,老人唇角的笑容逐渐消失了,露出了一丁点儿对往事的怀念,轻轻摩挲着他那枚绿扳指,不再吭声。
***
等宋余杭走后,林管家复又进来。
“老爷,一切都准备好了,一部分钱汇入了海外账户,一部分则全部洗出来了。”
林又元咳了几声,帕子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颤颤巍巍把那份协议书递给了他。
“收好,等一切尘埃落定,再还给她吧。”
“老爷……”林管家不忍。
“您干嘛不告诉宋小姐真相。”
林又元咳喘得愈发剧烈。
“没、没听她说吗?昨夜遇险……这是……这是有人……咳咳……咳……还不想放过她们啊……”
林管家急了,替他拍背顺气,赶忙把人推回了病房,连上呼吸机,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林又元颤颤巍巍抬手。
“去、去叫林、林舸来,我……有话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