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逝,用很快的速度流逝。
他忽然用恳求的语气说道:“让我把这个刀鞘做完吧。”
黑衣人点点头,鲁胜班就继续镶嵌最后那颗宝石。他的动作没有因为害怕而加快,也没有因逃避而放缓,在制作刀鞘时,他已经不受外物的挂碍。
夜色更深沉。
黑暗是夜的颜色,黑暗也是黑衣人拔剑时的声音。
初新花了一天的钱。
他去城北的酒楼里包了一张桌子请路过的人吃饭,又去城西给一些年幼的孤儿送了几只烧鸡和几壶酒。初新并不赞成孩子饮酒,但也不反对这些小孤儿喝。他觉得酒本来就是给悲伤者解愁用的。
现在,满载着充实与满足,他准备取完刀鞘便回一家酒馆睡觉。
房门大开,可鲁胜班显然不在屋里,屋里没有点灯。老人的视力并不好,到了晚上,除非倒头就睡,否则一定会点一盏油灯。
越老的人便越喜欢光与热。
初新还是走进了屋里,他觉得屋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一进门,初新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他只能摸着墙壁,搜寻着记忆中屋内摆设的位置,一步三探地来到鲁胜班做刀鞘的那张大桌子前。一伸出手,初新就触碰到了一副刀鞘,可他没有急着走,依然在桌子上摸索着什么。
身后的黑暗中,竟似有股杀意在升腾。
有经验的杀手准备行动时,就会散发出这样的气息。
初新的脊背像贴着一块冰,他两臂的汗毛正一根根竖起,可他并不打算立刻回头。
周身都是黑暗,回头并不能让自己看见敌人。
而且一旦转过身去,衣袂的风声就会掩盖对手的动作。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回过身的一瞬间,对手的剑就会插进自己的心口。
所以他不能回头,连动也不能动。
身后的人已经动了。
初新从没听过这样的拔剑声。
根本没有剑与剑鞘摩擦发出的清脆响动,也没有剑在拔出一刻因抖动而生的龙吟。那声音就像落叶告别枯枝,飞鸿离开雪地。
他是怎么做到的?
初新来不及想这个问题,剑已破空而来。这一剑的速度太难想象了,初新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没听见过如此迅疾的出剑声。
这本是任何人都无法躲避的一剑。
可初新只是偏了偏身子,剑就从他胁下擦衣而过。
剑势有了片刻的凝滞,可能对方也想不到这一剑会落空,可他的反应也很快,持剑上挑,试图削下初新的手臂。初新已感受到了剑锋的温度,那种冰冷、无情的温度。
那是死亡的温度。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抬起左臂。靠着这一抬,他也顺势转过身来。转身面对的依然是黑暗,但只有面朝对手,才能有反击的机会。
初新握住了菜刀柄,背靠着桌子,感觉镇定了许多。这之间,他已经吃力地避开了五剑,一旦第六剑刺来,他可能真的无力躲闪了。
第六剑已经刺了过来,初新的菜刀却也已劈砍向出剑的手,这是他思考之后唯一的办法,用左臂去挡剑,用菜刀砍下对方用剑的那只手。
初新的左臂没有中剑,他的菜刀也没有削下任何东西,那柄剑在刺来途中突然又缩了回去,握剑的手也像是凭空消失了,连屋内满溢着的杀气也散得无影无踪。
“你不是鲁老头?”
眼前的黑暗里传来了低沉的嗓音。
“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初新仍然紧握着菜刀,不敢放松。
“我想杀的并不是你,只是你来得不太凑巧。”低沉的声音又起,但说话人的位置却已改变,似乎与初新拉开了一些距离。
“你要杀鲁老前辈?”
“他欠我的,他欠我已太多。”
这句话在初新听来不像是人类说的,却像是厉鬼。许多时候,人与鬼不同的地方仅仅在于,人还活着。仇恨能带来死亡,却也能让人活着。初新隐约感觉到,他面对的这个人活下去的动力可能只剩下仇恨。
“你走吧,我不想杀你。”黑暗中的声音又传来了,说话的人也已到了第三个位置。
“是不想杀,还是杀不了?”本已可以走的初新,却明目张胆地挑衅了一句。
“杀不了?”对方突然大笑了起来。
“很好笑吗?”初新嘴上这么问,却也跟着一块儿笑。
“天时地利人和,你一样也不占,我怎么会杀不了你?”
初新却有不同的看法。
“天时地利人和,我全都占尽了,你又怎能杀我?”
两个人刚刚还拼得你死我活的,现在却斗起了嘴。
“你在我要复仇时进门,就已失了天时;你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屋子里与我争斗,就已失了地利;你对那鲁老头有所牵挂,不能做到心无旁骛,就已失了人和。你说说看,这岂有不输的道理。”
初新心下一惊,天时、人和两个方面都被他说中了,可又很奇怪,既然自己看不见,对方也应该看不见才是,又何来地利之说?
初新突然记起了元欢。在一家酒馆和他见面那次,也是半点儿光亮也没有,元欢却好像看得清自己脸上的表情。
但元欢的声音并不似这般低沉。
初新的确听说,有一些人的眼睛能在黑暗中看清东西。
莫非这个人就长着一双夜眼?
他没有想下去,只是反驳道:“一个人要杀人的时候,也是那个人最容易被杀的时候,这一点上,你已失了天时。”
无言的黑暗。
初新继续说道:“我背靠着这张大桌子,这桌子上的物件便都是我的武器,实在不行我还可以躲在桌子后面抵挡你的剑,你那里却是空空如也。你已失了地利。”
依旧黑暗,依旧无言。
初新最后补充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鲁老前辈还在这个屋子里,就在某个角落。你之所以频繁移动自己的位置,既是想找到他的藏身之处,也是怕他从背后偷袭你。如此看来,你连人和也失了。”
过了很久,黑暗中才传来声音:“你是怎么知道他还在这里的?”
初新敲了敲桌子道:“他在桌上刻了四个字,‘我在屋内’。”
“老狐狸越老便越狡猾,我本以为他在做刀鞘,谁知他竟在刻字。”
“任何人在生死危亡的时刻,总是会变得聪明很多的。”
说完这句话,初新顿了顿,用一种奇怪的语调问道:“你的眼睛失明了?”
黑暗里又久久无言。初新知道,他的猜测是对的。
只有瞎子和夜眼才会把这黑暗的房间视作有利的战场,而既然他连桌上刻的字也注意不到,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我本来不会是个瞎子的。”
“本来”这个词语,本来就充满了后悔与无奈。
“你可知道在没瞎之前,他们都管我叫‘天水第一快剑’。”
初新睁大了眼睛,张着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与他交手的这个瞎子,竟然是昔日的天水第一剑客向阳子。
向阳子很早就成名了。
他的剑很快,他拔剑的速度更快,许多人和他交手,从未见识到他的剑招,因为当他拔剑时,胜负就已失去了悬念。
他是个顶尖的剑客,也是个多情的剑客。
他喜欢赏花,喜欢喝酒,喜欢美人,喜欢享受。
关于他的传说,从不限于剑。
据说他曾在一个春天千里迢迢赶到江南,不过是想看看最后一片梅花如何落下;他也曾把自己关在家里半年之久,闭门不出,只为研究酒在酿制过程中的细微变化。
他简直是初新这一代的年轻剑客最崇拜的人。
这样一个人,却在名气最盛时销声匿迹。
有人说他厌倦了江湖的纷争,隐居在北方的草原,佳人牧歌相伴;有人说他被一个女子伤透了心,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作陪。可初新怎么也想不到,他成了一个充满仇恨的瞎子。
“你一定听过我的名字。”
初新点点头,他一时缓不过来,甚至都忘记向阳子根本看不见他点头的动作。
“如果你变成我这个样子,你的报复或许会恶毒一万倍!”
初新说不出话。不幸并没有降临在他的身上,他没有资格去评判向阳子的对错,也不敢妄言自己会怎么做,可他还是恳请向阳子饶鲁胜班一命。
“你认识他多久?”向阳子问道。
“不到一天。”初新回答。
“那我奉劝你收起你的同情,这种情感迟早会拖累你。”向阳子冷冷地说道。
剑是冷血的,是无情的。剑客一旦有了情感,剑法便会大打折扣。初新的剑术老师不知向他提起过多少次,初新也明白自己的这个弱点,可他总是改不掉。
他总觉得没有人能戒掉情感。
他总觉得能去同情别人的剑客才算是伟大的剑客。
所以他还是执意要阻止向阳子。
“就算你这次阻止了我,你又如何担保他一世平安?”向阳子又用讥诮的语气说道。
“我不知道,可既然我在这里,我便不能任由你杀他。”
“不想让他被杀,你的办法只有一个。”
初新知道那个办法是什么。只要向阳子死了,鲁胜班自然不会有生命危险,可他也不愿意杀人。
向阳子强忍着笑意说:“你这个人实在是滑稽,又不愿意让我杀他,又不愿意杀了我,年轻人的想法总是奇怪一些。”
在初新看来,这一点儿也不滑稽。
人的性命没有一条是滑稽的。
向阳子不笑了,初新听到一种怪异的声音,像是剑回到了剑鞘中,可响动又十分微弱。向阳子的脚步很轻,但初新听得出他走了。初新还是不敢松开握刀的手,他怕自己一旦失去戒备,就会给对手可乘之机。
门外远远传来了向阳子低沉的嗓音。
“你和以前的我很像,正因如此,我送你一句忠告。”
初新想不到向阳子的脚步如此快,他只能在原地静静地听着。
“不要为不值得的人拼命。”
过了很久,鲁胜班颤抖着从大桌子下爬了出来。
他在桌上刻完字,镶嵌好了宝石,就钻到了桌子底,向阳子的剑虽然很快,却被他从容的态度蒙骗了。
向阳子以为,鲁胜班已经不再打算逃避,所以当他想明白自己中了缓兵之计时,鲁胜班早就逃离了他的剑锋。
“初新少侠,多亏了你啊,老夫捡回了一条命。”鲁胜班的声音有些发虚,他显然还是怕得要死。也难怪,只要向阳子没有确认鲁胜班的死,便会一再找上门来。
“前辈不必客气。”
“方才我为了保命,无法开口提醒你,把你也拖入了这险境。”
“前辈此举也实属无奈,不必内疚……”
初新的脊背忽然凉透了。
他发出了自己才能听见的惊呼。
如果刚刚他没有挡住向阳子的攻势,死在了这屋里,鲁胜班是不是就可以高枕无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