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知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这可能是二十年前剑术水平最高的一场较量,却也可能是那时最恶心的一次比试。
初新已经站起身。
鲁胜班惊恐地拉住他道:“你能不能留下?我怕他再回来找我复仇。”
初新叹了口气,甩开了鲁胜班的手。
“你那时本可劝他回头的,是什么让你心安理得地做了这副剑鞘?”
鲁胜班不安地颤抖着,他又恢复了老态,那种佝偻僵硬的样子,一个人在预感自己生命将尽时,总是格外显老。
初新没有往回看,而是直直地向外走去,走了几步之后,他还是叮嘱老人:“我也想保你周全,可向阳子说得对,我不可能寸步不离守在你这里。趁还有命,赶紧逃吧。”
月亮躲进了云层,街上和没开灯的屋里一样黑。
换作平时,初新或许会想:就这么丢下鲁胜班,自己是不是同那些杀人者无异?可他现在却只觉得疲惫。
数不尽的恩怨,报不完的仇,他又能怎么样呢?
这些仇这些怨究竟从何而起,初新也说不明白,只是一个偏执的念头,就毁掉了三个人光明的一生,还要让第四个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他真的想不通。
再走一段距离就能到铜驼街了,一家酒馆就在铜驼街上。或许他现在最该做的事情就是好好睡一觉,一觉醒来可能就会忘记这些问题。
可初新在离转角三步远时停了下来。
“你知道我在这里?”转角处有人在说话。
初新听得出,这是向阳子的声音。他的声音很独特,苍凉得引人悲戚,低沉得让人心悸。
向阳子是个自负的人,即使双目失明,他依然保持了那种高傲的作风。他明明没有走动,也自认为经过几十年的训练,呼吸已经轻得无法分辨,他很好奇初新是如何知道自己在这里的。
“晚辈不知前辈在此,只是路过拐角会习惯性走慢一点。”
向阳子听不出初新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向阳子都不讨厌这个回答。
初新突然问道:“前辈是在等我走吗?”
向阳子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比哭还要难听。初新只能等他笑完。
笑得不想再笑了,向阳子纠正道:“我在等你,而不是在等你走。”
初新听不懂。
向阳子解释道:“我等在这里,并不是想找鲁老头,而是想找你。”
初新无奈地笑了笑,他发现最近要找他的人真不少,每个人来找他时,仿佛都带着无数的秘密,带着他不能拒绝的理由。
向阳子听到了这声笑,却也没有在意,继续说下去:“洛阳很快会有一场劫难,我来找你,是想让你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
初新怔住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高傲的盲剑客等了这么久,只为了和他说这些。
向阳子的脚步声响起。他的脚步很轻,很快,就像他曾经的剑一样。
“前辈,请等一等。”
向阳子就停下了。
“洛阳会有什么劫难,您可否告诉我?”初新往前踏了两步,留下一步的余地。
“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向阳子也朝着远离初新的方向踏出了两步,他好像总是喜欢和别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初新不再往前迈步,也不再追问。他知道向阳子这样的人,怎么说便会怎么做。过了很久,他还是说了句很笨的话:“前辈,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鲁老前辈已经和我说了。”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是向阳子最不愿意提起的,他轻咤道:“别说了。”
初新像被封条贴住了嘴。
向阳子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向前走去,没人说得出他心中的酸楚。
他本是个热爱太阳,向往光明的人,如今他却在黑暗中四处碰壁,自己囚禁了自己。
江湖给了他爱情、朋友、盛名,却又一夜之间尽数收回,这是不是很残忍?
江湖本就是残忍的。
初新则愣在了原地,洛阳的劫难,剑客的厄运,远走的忠告,都像是苍蝇一样在他脑袋里嗡嗡地叫着,叫得他心烦意乱。昏昏沉沉中,他忽然想起了穆虎,真正的穆虎。千面人犯下的无头案里,穆虎的尸体最为离奇。
凭千面人的本事,要在正常状态下杀死穆虎,简直是痴人说梦。
穆虎是先被割下头颅再浸泡药水的,而非千面人惯常用以保持人皮新鲜度的“先浸泡,后取首”的办法。
这是不是说明,杀穆虎的另有其人?
可偏偏穆虎的脸皮就戴在千面人头上,也就是说,杀穆虎的那个人和千面人认识。
和千面人认识的人可能很多,不过可以杀穆虎的人必定很少。
向阳子的剑是不是够快?是不是能刺穿穆虎的咽喉?
初新又踏出几步,走到了铜驼街上。
往长街的尽头凝望,竟仿佛有点点昏黄的灯光,他就向这亮光走去。
微弱的油灯火焰,苍老的卖面人,洛阳城似乎总有这样的老者,拥有很多的过去,以及极少的睡眠。他们在这座繁华王城里找不到生的位置,只能沉默地等待死去。
初新拿出身上仅有的钱,放在桌上,礼貌地说道:“老伯,来碗最贵的面条。”
老人的眼神很呆滞,耳朵似乎也有些背,他侧了侧脑袋,显示自己注意到了初新的存在,却没有听明白初新的话。
初新抿了抿嘴,只能大声喊道:“老伯,来碗面!”他把“最贵”这两个字也省略了,怕老人又听不明白。老人迟缓地点点头,开始擀面条。初新一边敲着筷子,一边看着老人忙活。他发现老人的耳目虽然不灵光了,手却还是很巧,力气也很足。
甚至在擀面的过程中,初新感觉老人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尤其是他的眼睛,好像又有了非凡的神采。在惊异于这种变化的同时,老人忽然低声对初新说道:“吃完赶紧回去。”
初新以为这是一个垂暮老人对他的关心,刚想回应一声“好嘞”,老人接下去的话却让他瞠目结舌。
“残狼开始行动了。”
“残……残什么?”初新根本没有听懂。
老人手中的面已经切好入锅,他坐到初新旁边,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一根筷子,轻轻一用力,筷子已断作两截。这变化只有近距离的初新看得清楚,他突然明白了什么,问道:“那天掷筷子救我的人……”
老人点了点头。
面条煮好了,初新就大口地吃了起来。他本来根本就不饿,只是随手点碗面条,想付给老人一些钱,顺便也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可现在他却不得不吃。他必须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埋头吃东西就是一种伪装的法子。
偶尔瞥一眼身旁的老人,初新发现他又恢复了那副呆滞的样子,如果不是刚刚的几句话,谁都会觉得他的骨头随时都会散架,他的生命随时都可能终止。
面很快吃完了。
初新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可他又不太想走,他很好奇,“残狼”是什么?“行动”又是什么?
他最后问了一句:“老伯,我能留一会儿吗?”
老人也最后吐出两个字:“不能。”
初新只得站起身,大步朝一家酒馆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他就爬上街道旁的墙上,手脚并用地登上了房顶,又悄悄地回到了老人卖面的地方。从他躲藏的房檐处,看得到老人稀疏的头顶和身旁那盏铜油灯。
突然,一个人从老人的面摊旁边经过,朝东奔去。
老人在收拾食材和厨具。
第二个人经过,也向东飞奔。
老人安放好了木制的案板,关上了面摊的门。
第三个人也同样朝着东边跑去。
老人吹灭了那盏昏黄的油灯,这一方角落重归黑暗和安静。
不多时,初新听到了脚步声,很快地向着那三个人前进的方向移动,初新紧紧地跟了上去,他很惊讶,因为他所追踪的并不像一个衰朽老人,倒似一个健步如飞的青年。
前面路过的三个人又是谁呢?
是不是老人口中的“残狼”?
初新决定要弄清楚。
五个人像五条顺流而下的鱼,不快也不慢,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飞奔经过一个又一个路口,终于,在一处有亮光的地方,头里的那条鱼停住了,后面的四条也立刻相继稳住了身形,他们的脚步还是很轻,呼吸也依然顺畅,就好像刚刚只是散步一样。
第一个人扔出了抓勾,在确认勾住结实的物体后,他轻松地翻过了围墙,紧接着是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初新跟着的那个人,则是另找了一处借力点,像猿猱般攀爬到了围墙的另一侧。凭着微弱的光亮,初新隐约认出,那正是刚刚面摊卖面的老人。
他躲在墙角,等到老人翻过围墙之后,他也很快来到了老人翻墙的位置,先听了听墙内的动静,接着也顺利地翻身上墙。可他不敢轻易落地,而是趴在墙头,警惕地扫了一眼四周情况。
墙内靠近初新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矮树林,树林尽处是几间排列有致的屋室,旁边有一方池塘和一块巨石,古朴而雅致。
初新之前进去的四个人却似消失不见了,他只能挠挠头,让自己落到地上。
趴在墙上的姿势并不舒服,落地之后,初新的腰背好受了很多。
矮树林虽矮,还是比他高了一截。树林就像一个小天地,有着自己的气候、温度和湿度,初新深吸了一口气,浑身仿佛脱胎换骨,脑子也灵清了许多。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这片矮树林中要藏四个人简直是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