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汉的这一刀迎向了那颗石头。
石头四分五裂,被击成一堆粉末,飞溅开来,毡帽壮汉的脸上、衣服上全是白白的一层。他弯着腰往地上狠命吐嘴里的灰,吐一口就大喊一句“呸”。
黑袍刀客的黑袍也被洒了一层白灰,可他脸上却不动声色。刀已入鞘,他向毡帽壮汉身后长揖道:“多谢。”
大胡子和瘦高个儿有些奇怪,回身看去,惊讶地发现地上的那条醉狗笑嘻嘻地站在他们身后。
初新的酒不知何时醒了,慢悠悠地走近几步,对于刚刚黑袍刀客的出手一刀心下赞叹,动容道:“好刀法。”
黑袍刀客摆摆手,不再说话。他虽然没有言语,可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初新已明白。
这一刀杀意已凝,气力已注,黑袍刀客的全身心都集中在了刀上,若不出手就会被反噬,自受其害,刀剑是凶器,可以伤人,也能伤己。他知道初新把毡帽壮汉推到他身前,是为了给他一个合适的出手时机,也给毡帽壮汉一点教训,掷出那颗石头,则是为了让这一刀的杀气彻底释放掉,让毡帽壮汉和黑袍刀客都免于伤害。
复杂的变化,在一瞬间完成了。
黑袍刀客虽然沉默着,心里却在感叹这个年轻人的应变能力,不仅有惊无险地化解了这场争斗,也让毡帽壮汉吃了满嘴的石头灰。
毡帽壮汉顾不得嘴里还有些许泥沙没有吐掉,从地上跳起来指着初新骂道:“小兔崽子,敢从后面推老子!”
初新看着他的狼狈样子哈哈大笑,打算转身离开。毡帽壮汉脸上无光,正要冲向初新,用拳头戳他两个窟窿,被大胡子和瘦高个儿联手拦下。
大胡子苦劝道:“你别闹了,刚才若非他救你,你的左手怕是没了。”
瘦高个儿看着满脸怨怒的毡帽壮汉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的这位同伴好面子,在众人面前丢不起人。
虽然他在看到毡帽壮汉满嘴泥时也想偷笑。
毡帽壮汉跺着脚,又开始指责初新从背后把他推向了黑袍刀客,险些害他丢了性命。
初新根本没有打算去理睬。
寡言少语的黑袍刀客却开口喊道:“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把你带到酋帅面前的。”
初新的脚步停住了,他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调质问黑袍刀客:“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让我见你们的什么酋帅?”
黑袍刀客没有说话,他每说一句话之前似乎都要思考很久,研究研究措辞和修饰,大胡子却插嘴了:“因为这是酋帅的命令。”
初新又顺着这个问题反问道:“为什么你们要听你们酋帅的命令?”
瘦高个儿帮腔道:“酋帅是我们的领袖,对我们有恩。”
初新转过身面对四人正色道:“正因为他是你们的领袖,于你们有恩,所以他的命令无论对错,你们就都会听从?”
大胡子看着初新的脸色从和善变得严肃,心里有些忌惮,可还是从嘴里钻出一句“酋帅说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我不想去,他硬要让我去,这叫不会错?”初新的声音突然变高了,大胡子被吓得抖了抖肩膀,他不明白这个年轻人为何发怒,他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经历了什么,他总是喜欢用自己的处事标准去衡量别人,因为他的胡子很长,这意味着他的见识也很广。
他不懂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不同的,每颗心都有各自的伤痛。
毡帽壮汉仍旧怀恨在心,趁着大胡子和瘦高个儿不注意,他溜到初新跟前,脸色阴沉,不知是因为满脸灰的缘故,还是心里的私怨所致。他盯着初新,初新也盯着他。这场面让初新想到了赵逸赵耳两兄弟,一高一矮,一瘦一壮,他们俩吹胡子瞪眼时大概也是这副滑稽模样,一时没有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不知是这一笑彻底激怒了毡帽壮汉,还是初新自己露的破绽太多,毡帽壮汉的右拳在此刻击出,他的肩膀差不多够到初新的腰,这一拳也是向初新的腰攻去,大胡子和瘦高个儿都在旁暗叹这一拳位置的歹毒。
他的拳头在十几年之前就在部落中闻名,拳路诡异,拳势刚猛。
诡异的拳路需要轻灵的身法,刚猛的拳势却仰仗火山般的爆发力,两种本不能兼容的东西,却被他很好地结合在了一块儿。
在这拳击出的瞬间,初新想着,一个人的武功和这个人的秉性可能真的有很密切的联系,就比如面前的毡帽壮汉,性格易怒冲动,却又有些阴险狡诈,才能使出如此奇异的拳法。
这只是弹指一挥间的思索,初新的剑已在手。
他没有拔剑,仅仅是往自己的右前方跨了一步。
毡帽壮汉好像预料到了这个变化,他的右拳突变向左,身体也跟着拳头来到了初新的身侧。他的步法很迅捷,正因为矮,他的重心极低,脚步变得也很快。
他对自己的步法很有信心,正如他对自己的拳头能击中初新这一点深信不疑。
可奇怪的是,每次出拳好像都触碰到了初新的衣角,却又被初新的剑鞘轻巧地拨开了。落空了几十拳之后,毡帽壮汉明白,面前的对手根本不接招,而是在避招,这么下去自己的体力迟早会耗尽,他有些心急了,汗珠从毡帽帽檐处渗了下来。佯攻一拳后,毡帽壮汉竟然借着出拳的劲力双脚蹬地往前弹起,用头去撞初新的肚子。把头暴露在对手面前是武学大忌,毡帽壮汉却心一横使将出来,实在是出乎意料,姿势古怪难看,像是一只蛤蟆。
不过招数的好坏终究不在于观赏度,而在于实战的效果,毡帽壮汉不仅手上功夫出众,双腿的劲力更是惊人,这一招使出,普通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肠子恐怕都会被撞破。
“好功夫!”
初新出口称赞时,已开始往后以同样的速度撤步,从容不迫地将剑鞘抵在毡帽壮汉的脑壳上,缓缓用力,削弱他前冲的力量。之所以不敢下手太重,是怕毡帽壮汉的脑袋被剑鞘钻个大洞。
毡帽壮汉很快力尽,抵在他脑壳上的这把青铜剑仿佛被施了诅咒魔法,缩在剑鞘里,却能化解他所有的拳势和攻击。
初新借着毡帽壮汉这一撞之力,已经往后退了长长一段距离,他正打算借此摆脱这四个难缠的人,他也的确做到了,狂奔到内城河边,不再看得到这四个人之后,他松了口气。
放松下来的人总是能更容易捕捉到美,初新就又轻易地被内城河边上的楼台吸引了。
有人在河对岸抚琴低吟,初新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歌,却莫名生出一阵怅惘。
“金谷园,绿美人,玉骢银冠快平生,死巨鹿,醉鸿门,乌江楚歌难再闻。”
歌里唱的是分别是晋时的巨富石崇和秦末的霸王项羽。
洛阳的黄昏,几千年来仿佛都没变过,楼台中的歌曲和唱歌的人却换了一批又一批。
力拔山兮又如何,富可敌国又如何,长剑吻颈、刀兵加身之时,项羽和石崇之流都会回归到凡人的模样,会流血,会心碎,会死。
在他们身上,一代代人发现,人生是短暂的,人是脆弱的。
可初新却仍然相信,有些东西是永恒的。
项羽的失败早见端倪,多疑心狠,坑杀秦国降卒二十万人,又妇人之仁,鸿门宴放虎归山,可他与虞姬爱情的至死不渝却值得所有人的尊重与敬佩,也的确流传至今。
石崇为了爱妾绿珠在洛阳建造了极尽奢华的金谷园,在石崇最后失势,落魄潦倒时,所有人都想瓜分他的家产,包括曾经一起和他在金谷园喝酒赏月的朋友,只有绿珠从高高的楼台上跳落,和石崇一起慷慨赴死。
华服贵冠的美人纵身跃下,若是在夕阳的辉光下,该是怎样一幅凄美动人的画面?
初新不希望绿珠死,可想到这里竟似也有些痴了。
回过神来的他发现,河对岸的三层小楼中,好像真的有人从窗户中飞身而出,长裙舞动,衣袂飘飘,她下落的样子却不怎么美,慌张而凌乱,显然在空中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
要是没掉进河里却落在平地上,那就糟糕了。
初新稍稍跑了几步就纵身而起,绿珠他救不了,眼前的美人他却可以救得。
只要有一点机会,他就愿意去试试。
上升到最高点时,初新毫不费力地就接住了她,但无奈下落之势太快,他们急速地往下坠去,初新左足右足各轻点了一次,他们就避开了所有可能伤到人的棱角,掉进了河里,怀里的人却突然有了动作,她右手双指啄了初新的三处穴道,又用手肘撞了初新的腰部两下。
初新的脸上写满了惊愕,他想不到怀中的人与他有什么仇怨。
双手酸麻,浑身失了劲力,河面时不时没过他的鼻子和嘴。初新吞了几口有异味的河水,迷迷糊糊中被拖上了岸,他什么也顾不上,平躺着呛水,双臂仍然隐隐发酸,举不起来,呼吸更是困难,没过多久,他发现自己身旁站满了人:戴着毡帽的壮汉,穿着讲究、衣饰华贵的瘦子,踩着牛皮靴的大胡子男人,腰佩弯刀的黑袍客,还有一个满身湿漉漉脸上笑盈盈的女人。
初新觉得这五个人都似曾相识,可他却都想不起来,他只觉得周围的人越来越高大,眼皮越来越沉重。
他好像明白自己跳进了一个周密的圈套。
他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