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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一三章 衣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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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现在叫做抑郁症。产生这样的幻觉以后,人们往往会选择进去聆法,找个法师聊一聊,其实和现在的心理治疗,并无不同。

    果然,张择舟又在银杏树下,是在等莫愁来进香吗?宋道玉想起那年在碎玉楼前,张择舟说自己没有钱,所以只是站着。可进入白马寺,难道也要入场费吗?这一次他没有问。张择舟看见宋道玉仿佛并不惊讶,于是省略了一系列不必要的寒暄,达成了去喝酒的共识。

    在酒楼里,宋道玉终于了解到张择舟在写什么,原来是传奇故事,这真像是他会做的事情。张择舟说他写了很久很久,问他有多久了,却只说记不清了。宋道玉抑制住了告诉对方自己是如何从安排日程表和机场畅销书中获得了现在成就的冲动——“读完这六本书,你离自律又近了一步”——好在宋道玉并没有随身携带这些书,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还没有正式踏入官场之前,他已经被一些东西慢慢地吞噬进去。假如向下有无底洞的话,向上一定也有一个无底洞。

    其实,他此行很想看看那些故事,但张择舟却说,并不曾落于纸笔,只是在脑中。宋道玉失笑。

    假如机场的书店能够多放一些童话故事,也许世界会变得更有意思一点儿。但是入仕之后,宋道玉现在大部分的愿景都寄托在了官场上,他想起颜真卿,他也想用碑铭一样郑重的笔法,给所有事情安上一个名堂。他本想劝张择舟把故事写下来。可是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变得不爱怂恿人了。

    那天晚上,在碎玉楼中,他们开始喝第二轮酒,

    莫愁同他们热热闹闹地喝了个烂醉。到后来,宋道玉高兴极了,邀请附近所有的居民都来喝酒,风头一时无两。人一多,空气变得难闻,莫愁是唯一没有喝醉的,她推开那扇窗,吸了一口被月光滋养过的冷鲜空气,每一次这样热闹的宴饮,都令她感到悲伤,见盛之始,伏衰之机,这让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参与到任何集会中去。

    第二天宋道玉醒来的时候,张择舟早已如所料那般不在此处了。莫愁为他端来茶盏,他喝了一口之后,记起昨天晚上张择舟说了很多祝福自己的话,其中一句好像是:有去有回。他看着茶汤一点点翻出玉色,对那些话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他问莫愁,你会随我同去吗?莫愁笑着摇摇头。

    他顿首:那我一定会常常来洛阳看你。

    长安毕竟是长安。任职之期在近,他再一次离开了洛阳。

    当宋道玉完全浸淫到权谋中的时候,莫愁已经在洛阳成为莫愁很久了。

    洛阳的百姓都知道,白马寺出入着许多会去进香的权贵,洛阳的百姓都知道,白马寺总是能见到莫愁。于是便有小报记者津津乐道,说这个莫愁去白马寺,其心不纯。甚至连宋道玉也渐渐地默许这个消息的传播,因为在数次提出要带莫愁去长安的要求被拒绝后,他本能地认为是自己的官职还不够高。莫愁淡淡然,就像从前那样,什么也不说。

    但有一个人却永远不会相信小报记者。

    张择舟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洛阳的,也忘了来洛阳之前的事情。有些人说,忘了,一准是在骗人,那张择舟脸上那副表情,他都不用自己说,你都会觉得这个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在偶遇莫愁之前,白马寺前那棵银杏树是唯一令他感到慰藉的事物。他有时候也会反思,怎么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呢?所以除了在银杏树下发呆,他还喜欢游荡在人多的地方,诸如今日的公园、公共汽车、地铁站,那时候也有,听别人交流也许能够使自己记起一些什么,这也是他的一个长处:他能够听见别人在说什么,每个人,即使离得有些远。

    他询问过碎玉楼下的乞丐,你觉得失忆这个事儿正常吗?

    乞丐说,我给你搓一个泥丸,保管能治好。当张择舟发现泥丸的产量和不洗澡有着必然联系的时候,他始终还是没能跨过这个心理障碍。历史上有好多神仙传记,都有类似的情节,也就是说,张择舟要是吃了那个,可能就和历史上那些人一样得道了。

    本来他认为自己是很奇怪的,但他慢慢就发现世界上什么鸟人都有,有一天,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他赦免了自己。

    也不知道来洛阳多久之后,终于被他碰见了莫愁,就好像他已经找了她很久了。

    莫愁的脚步很轻很轻,让他想起汉宫的飞燕,可飞燕已经成了死无对证的事情,而莫愁现在的美丽虽然是眼见为实,也终有一天要死无对证。既然飞燕不像飞燕那样自由,那么莫愁是真的莫愁吗?

    他发现莫愁常常来白马寺,这让他更执着于站在寺前,他不知道自己会等到什么。偶尔莫愁也会注意到他,在她从寺中出来,也会投来目光,但仿佛是不敢多看似的,又立马转开去。只有她的侍女会盯着他笑个不停。

    他认为这是一种恩情,她竟然没有像所有人那样笑他。他不记得谁笑过他了,对他来说,就只有莫愁,和其他人。其他人笑不笑,又有什么关系?

    他偶尔也会在碎玉楼前听听她的歌声,因为他不像别人一样,需要上楼才能听见,而且,这样的距离让他更安定一些。

    他屈指可数与莫愁相对的那几次,都是宋道玉带他走进去的。当她说自己最喜欢莫愁曲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条仔沙滩上搁浅许久的鱼,终于被潮汐带回了海里。她说的那个莫愁,芦苇荡里的小舟,好像都在遥远的地方存在着。可他分不清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还是真实的记忆。他想要告诉她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他又有什么证据呢?

    宋道玉去了长安之后,张择舟就再也没有那么近地见过莫愁,也许是自己所说的“有去有回”过于像句谶言,打击了他的踌躇满志。其实宋道玉的确常常来看莫愁,他来得总是很隐蔽,并不愿意被任何人看到,也的确没有任何人知道,除了她的侍女,除了总是遥遥观察着碎玉楼的张择舟。

    而这一年开始,宋道玉渐渐来得少了。张择舟不仅发现了这一点,还发现了另一件事——有一个人总是在夜里悄悄地来。张择舟并不知道那是谁。而莫愁也变得很少出门。

    宋道玉在自己宅子门口见到小元的时候,眉头锁在了一起,她的侍女来了,她却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出现。是啊,她又怎么可能来长安?小元的脸上带着一种弃妇的神色,泪痕犹在,他冷笑道:“发生什么了?”

    小元哭道:“姑娘要嫁人了,把仆从老少都遣散了,就连我也……”

    宋道玉没有听清:“嫁人?”

    小元解释道,莫愁要嫁与他人作小妾,情意甚笃,新郎的父亲是一位将军。

    宋道玉忽然有一刻平静,他想起那时她说的芦苇荡,本来想等辞官还乡后,带她去一个那样的地方,到底是自己不能抽身,还是她也从未真的这样希望过。他看着小元,走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那里发出一阵不能自已的笑声。

    这一年秋天,小元成为了宋道玉的正室,风光无限地被娶进了他的家门,她知道宋道玉并不喜欢她,可是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慰藉。坐在花轿里,小元体谅了莫愁,她想,在洛阳,小姐一定比这更风光吧?

    她并不知道,莫愁的出嫁,只是在夜里无人时,被一乘轿子从小门抬了进去。

    宋道玉的父亲听到儿子被贬谪的这个消息时,想起多年前自己说过儿子太容易相信别人的这个评价。他由衷地懊悔。有些事如果不说而发生了,就是倒霉,说了之后发生了,那就是命中注定的倒霉。前者尚能被安慰,后者就只能认命。当宋道玉发现构陷自己的人竟是在朝中最好的朋友时,他的信念随之瓦解。

    在出牧边城的路上,他突然想起洛阳,那好像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他想从张择舟的口中再次听到那四个字:有去有回。

    而莫愁呢,她是不是在镜子前妆成熏香坐,持着珊瑚枝和满月一般的团扇,容貌还像从前一样?

    于是他带着小元回到洛阳。

    宋道玉是个对气氛很敏感的人。当他踏入洛阳城的时候,觉得洛阳好像比以前安静了许多,也许是他心里的寂寥过甚,又或许是随着气温变冷,大家渐渐变得不爱说话。

    碎玉楼周遭的居民早已不认识宋道玉了,但有的人还记得小元,因为她也算是个颇为好看的小娘子,当他们骑着马行过街道的时候,一些人对她展露笑容,对她所骑马的血统表示赞许。宋道玉在临行前选了两匹最好的马,他说想早日地到达边城,但小元心里明白,其实他是想早日地到达洛阳,他想把在洛阳得到的东西,全都还给洛阳,去掉这里的一部分烦恼,就去掉了很大的一部分烦恼。

    然而还没近前,小元就发现路上铺着红毯,马都不知道怎么走了,马没有收过这样的训练,是该往铺着毯子的地方走,还是往没铺的地方走?两匹马面面相觑,把宋道玉和小元从马背上甩了下来。宋道玉觉得有些悲凉,这马和他一样不知道哪儿才是路,因此犯了浑。其实他很想在马屁股上踹一脚鼓励它们去寻找自由,但边城靠走是走不到的,他吩咐家丁把马先抓住。而他和小元则沿着红毯一直走到碎玉楼前,小元脱口而出:怎么这么多花圈?

    宋道玉说:不,这是花篮。

    他们抬头一看,楼顶的灯牌上三个大字:售楼处。有些靠右而不是居中。楼字是楷体,售和处两个字是黑体,显然楼字是碎玉楼的楼。

    小元立刻慌了,四顾喊道:这里的主人呢?这里的主人呢?

    里头出来一个打着领带的人,是之前在楼下的那个乞丐,他笑着问,您们看房吗?那个时候还没有领带,也不兴领带,但由于他们卖的楼盘位于今天的莫桑比克,也为了显示和别的售楼处不一样,推销员打上了领带。小元认出来,那分明是从二楼窗帘上裁下来的一段绦子。

    小元一下子就哭了,碎玉楼中的每一样物件儿都是莫愁自己选的,就算没能带去夫家,也不可能租出去。她不要碎玉楼了,不是逃难去了,就是死了。

    马上,售楼处的人就为小元的想法作了证:嫁给将军儿子的那位小娘子把个好端端的丈夫克死了,听说是得了什么急症,她自己个儿也寻了死,将军觉得大大的不吉,听说把她草席一卷,就埋到了城外。

    小元把马鞭恨恨地往地上一抽,说:这不对,小姐是不会为了那个人寻死的。这不对!

    宋道玉和小元想为莫愁在白马寺安一个灵位。

    等小元在客栈里哭完,已经是傍晚了,寺门眼看着就要关上。

    宋道玉连忙抢上去说明了来意,小沙弥带他们去见主持,向主持交代完这件事,他问了他一直很想问的那个问题:张择舟,也就是常常站在寺门前的那个人,他去哪里了?

    主持合十说,这你就要问我的师弟了,只是,他常常像乞丐一样行走在城中,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宋道玉找到推销员的时候,他正在碎玉楼的天台上调整灯牌的角度,如之前所说的那样,这三个字不够居中。

    宋道玉问:张择舟呢?

    推销员问:张择舟是谁?

    就是常常站在银杏树下的那个人。

    人?那只是亡魂,和女施主的父兄一样,因援军不到而枉死沙场。

    亡魂如何有形?

    执念过深,自然成形,执念一解,形体自然泯灭。

    他为何总在门外?

    哪里有门?

    宋道玉在边疆病死的时候,还是壮年。

    在去世以前,他常常对小元说,自己的心里积了太多的灰尘,马上就要跳不动了。小元总是生气地回答:胡说!但她知道他不是在胡说。

    他在碎玉楼里找到了一份征兵的名录,和张择舟的书稿。

    莫愁曾在那名录上面,用朱笔无数次地勾画其中的两个名字,这两个人是父子,都姓卢。他每次看,都会想起自己在碎玉楼下第一次喊她:莫愁。

    也许没有名字的人,就没法记在生死簿上。

    去世以前,他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了小元。

    芦苇荡边的人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乡人了。自从那一年男丁尽数成了征人,一去无回。留下的多是妇人、老人和孩子。

    小元按照张择舟的书稿寻到了这里。

    他终于还是写了下来,他少年时候,曾等候归舟的芦苇荡。他所写的景象和小元所见的没什么不同,但在故事里,莫愁是一个水泽上的神女,在这里等候少年郎归来。

    芦苇荡边浓雾弥漫,黄昏时分的最后一丝光线将要融化在涟漪里。

    小元唱起从前莫愁常唱的歌谣,风把她的声音散播到深深的苇丛中,也吹开雾,她这才见到数丈外的水面上泊着一艘小船,船上站着一位年迈的艄公,他张望着岸边,喊道:“是莫愁回来了吗?”

    她觉得欣慰,原来小姐她,真的叫作莫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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