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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我拎着行李搭机场快线回学校,中间要换两次地铁。不是交通的高峰时段,人也并不多。车厢里难得有位置可以坐,我这才想起拿手机给赵高兴打电话:“合同我签到了。”

    赵高兴没有我想象的高兴,他只是说:“童雪,谢谢你,不过现在不需要了。”

    我的心猛然一紧,我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追问他几遍,他只是说:“你回来就知道了。”

    我出了地铁就打车回学校,出人意料悦莹竟然在寝室里。她一见到我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捶着我的背说:“这几天你跑哪儿去了,你的手机一直关机,担心死我了!”

    因为怕辅导员发现我不在本地,所以在海滨的时候我把手机关了。一个多月没见,悦莹似乎一点也没变。我又惊又喜地抱着她:“你怎么回来了?”

    “先别说这个,我正想吃西门外的烤鱼,又没人陪我。走,快点,我们去吃烤鱼!”

    悦莹拖着我跑到西门外去,等到香喷喷的烤鱼上桌,悦莹才似乎异样轻松地对我说:“我跟赵高兴分手了。”

    我惊得连筷子都掉在了桌子上,连声问:“为什么?”

    “我爸得了肝癌,现在是保守治疗,医生不推荐换肝,说是换肝死得更快。”

    我傻傻地看着她。

    悦莹语气平淡,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情:“我那暴发户的爹还一直想要瞒着我,直到我发现他在吃药,才知道原来他病了快半年了。”

    我握着悦莹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回家一个多月,天天跟着他去办公室,我才知道他有多累。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完全是各种各样的压力。那么大一摊子,公司内内外外,所有的事都要操心。我现在才知道他有多不容易,以前我老是跟他怄气,恨他不管我,恨他那样对我妈,我妈死了六七年了,我一直以为他会娶别的女人,所以我拼命花他的钱,反正我不花也有别人花。我就是败家,我就是乱花。二十岁的时候他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我说要直升机,我料定这么贵的东西他会不舍得,可是他还是买给我了。

    “我叫他别拼命赚钱了,他说我这么拼命也就是为了你,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把事多做点,将来你或者可以少做点。这一个多月我陪着他一起,才知道做生意有多难,他这么大的老板了,一样也得看别人脸色。所有的矛盾还得处理,公司的高管们分成好几派斗个不停,外头还有人虎视眈眈,冷不丁就想咬上一口。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办公室陪着他。他说:‘乖囡啊,侬要嫁个好男人,爸爸就放心了。’

    “我和赵高兴在一起,真的是很轻松很开心,可是我知道高兴不适合做生意。我以前觉得谁也不能拆散我和赵高兴,但是现在我终于知道,我出生在这种环境,注定要背负责任。公司是我爸一辈子的心血,我怎么忍心在自己手里败掉。他现在顶多还有三五年好活,这三五年里,我只有拼命地学,学会怎么样管理,学会怎么样接管公司。我妈死的时候那样灰心,因为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我和我爸。而对我爸而言,最重要的是事业和我。我已经没有妈妈了,因为妈妈我恨过我爸,可我不希望我爸死的时候也那样灰心。”

    我想不出任何语言安慰悦莹,她这样难过,我却什么都没法做。她默默地流着眼泪,我陪着她流泪。过了好一会儿,悦莹才把餐巾纸递给我:“别哭了,吃鱼吧。”

    我们两个食不知味地吃着烤鱼,悦莹说:“我打算考GMAT,我想申请商学院,多少学点东西,然后再回国跟着我爸一段时间,能学多少是多少。”

    “跨专业申请容易吗?”

    “不知道,不行就拿钱呗。”悦莹似乎重新轻松起来,“我那暴发户的爹说过,这世上可以拿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回到寝室我整理行李,衣服全都拿出来,箱子底下果然有份合同。我蹲在那里,拿着它不由自主地发呆,悦莹看见了,有些诧异地接过去:“怎么在你这里?”

    我没做声,悦莹已经翻到最后,看到莫绍谦的签名顿时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又去找他?”

    我看着这份合同,我再次出卖自己出卖尊严签回来的合同,到现在似乎已经无用了。

    悦莹说:“谁说没用了,你这么下死力地弄回来,再说莫绍谦本来就欠你的!我拿走,我给你提成!你别申请什么贷款了,这个合同签下来,我那暴发户的爹该提多少点给你啊!”

    她拿手机劈里啪啦地按了一会儿,给我看一个数字,然后直摇我:“童雪!童雪!有这钱你连将来出国的费用都够了!”

    我没有想过是这样的结果。

    晚上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我没有想到悦莹会放弃赵高兴,在我心目中,真正的爱情是永远不能被放弃的,可是悦莹的语气非常的平静:“我是真的爱他,可是真的相爱也不能解决实际的问题。我选择的时候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离开赵高兴,或者我再找不到可以这样相爱的人了,但我没办法放弃我爸用尽一生心血才创立的事业。”

    从她身上,我想到了莫绍谦,当年他中断学业回国的时候,是不是和悦莹一样的心态呢。

    蒋教授对我说过,结婚的时候莫绍谦说,他这一生也不会幸福了。

    一生,这么绝望,这么漫长,是怎样才可能下了决心,牺牲自己的一生。

    我的胸口那里在隐隐发疼,在T市离开萧山的时候,我也觉得我这一生不会幸福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我没有想过,莫绍谦也经历过这样的痛苦。

    可是我和他的一切已经结束了,孽缘也好,纠葛也好,都已经结束了。

    悦莹的爸爸还真的挺慷慨,没过几天悦莹拿了一张银行卡给我:“你的提成。”

    我不肯要,悦莹没好气地塞在我手里:“就你傻!为了我还跑回去找那个禽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受过什么样的委屈。”

    “也没什么委屈。”

    悦莹说:“这样的合同莫绍谦肯随便签字吗?亏你还敢回头去找他,你也不怕他把你整得尸骨无存!”

    我说:“也别这样说,真的算下来,总归是我欠他的多。”

    悦莹戳我脑门子:“就你最圣母!”

    悦莹现在跟她父亲学着做生意,在我们学校所在的城市,也有她爸爸的分公司。悦莹没有课就去分公司实习,一直忙忙碌碌,商业圈内很多事情她渐渐都知道了,有时候她也会对我说些业内八卦。

    可是有天她回学校来,逮着我只差没有大呼小叫:“原来莫绍谦是慕振飞的姐夫,天啊,这消息也太震撼了,我当时都傻了,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

    悦莹又问:“那慕振飞知道吗?”

    我又点点头。

    悦莹一副要昏倒的表情,说:“这简直比小言还狗血,这简直是豪门恩怨虐恋情深,这简直是悲情天后匪我思存……幸好我和赵高兴分手了,很少有机会和慕振飞碰见了,不然见了他我一定会忍不住……”

    她话说得非常轻松,可是我知道她还没有忘记赵高兴。

    有天晚上我和她到西门外吃饭,远远看到了赵高兴,我都还没看到,结果她拖着我就跑,我们俩一直跑到明月湖边,她才松开我的手。

    她笑着说:“这叫不叫落荒而逃?”

    我看着她一边笑一边流眼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抱着她,拍着她的肩。

    那天晚上悦莹靠在我的肩头哭了很久很久,我们坐在初夏湖边的长椅上,湖中刚刚生出嫩绿的荷叶,被沿湖新装的景观灯映得碧绿碧绿。无数飞蛾绕着灯光在飞舞,月色映在水面,也被灯光照得黯然,湖畔偶尔有两三声蛙鸣,草丛里有不知名的小虫在吟唱。校园四季风景如画,而我们正是绮年锦时。

    我一直觉得我运气真的太差,可是也没想到不仅仅是我自己,连悦莹都没有办法和她所爱的人在一起。

    有关莫绍谦的消息也是悦莹告诉我的:“听说他真的要和慕咏飞离婚了。”

    我很漠然地说:“和我没关系。”

    悦莹白了我一眼,说:“这么大的事,能和你有关系吗?你又不是陈圆圆,难道是为了你冲冠一怒为红颜啊?不过我觉得莫绍谦这次真是犯傻了。对慕家而言也是一样。商业联姻互相参股,到了最后,其实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要是真的闹翻了脸,对他和慕家都没好处。”

    悦莹不再像从前那般没心没肺,说起话来也总从商业角度或者利益角度考虑。我觉得她也许可以做到,将来真的成为一个女强人。

    我想起蒋教授说过的那些话,她让我忘记的话,现在我却都清楚地记起来了。蒋教授说慕咏飞总是逼迫他太紧,总是试图控制他,结果终于闹成了眼下的僵局。

    周末悦莹和一堆企业家吃饭去了,我独自在寝室里,却接到了萧山的电话。

    看到他的号码时,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似乎站在非常空旷的地方,他的声音显得非常遥远:“童雪,你能不能来下附一医院?”

    我猛然吃了一惊,连说话都变得磕磕巴巴,我只顾得问他:“你还好吧?怎么在医院里?出了什么事?”

    萧山说:“我没事。是林姿娴想见见你。”

    我不知道林姿娴为什么要见我,萧山在电话里也没有说,他只告诉我他在医院大门口等我。我满腹狐疑,匆匆忙忙就跑到医院去了。

    从我们学校北二门出去,隔着一条马路就是附属第一医院,我站在马路这边等红灯,远远就看到了萧山。他站在医院临着马路那幢五六十年代前苏联式红砖楼前,路灯将他整个人照得非常清楚,虽然远,可是无论在什么时候,我总是可以一眼看到他。

    萧山也看到了我,他往前走了一步,可是被连绵不断的车流隔断了。身边的行道灯在“噔噔噔”地响着,终于换了绿灯。

    我被人流挟裹着走过了马路,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我问他:“怎么了?”

    他的脸色非常疲惫,仿佛遇上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知道事情很糟,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会糟到这一步。

    我在单人病房里见到林姿娴,她吞下整瓶的镇静剂,然后又割开了静脉,如果不是萧山发觉不对,旷课赶过去砸开门,她大约已经死掉了。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没半分血色,她看到我后笑了笑,笑得我都觉得心酸。

    我安慰她:“你别想太多,现在科技发展这么快,说不定三五年后新药就出来了……”

    “我这是活该,我知道。”她的声音还算平静,只是显得有些呆滞,“这是报应。”

    “你别胡思乱想了……你又没有做错过什么。”

    她径直打断我:“你怀孕的事,是我告诉了慕咏飞……”

    我做梦也没想到,会从林姿娴嘴里听到慕咏飞的名字,她们本来是八竿子打不到的两个人,她们应该素不相识。

    “那张照片也是慕咏飞给我,让我发到你们校内BBS上的。她说你再没脸见萧山,她说你贪慕虚荣被莫绍谦包养,你破坏他们夫妻感情,是可恨的小三。我一时糊涂,就用代理IP发了,然后又发帖说你是有钱人的二奶……可是后来你一打电话,萧山就走了。我怎么都找不到你们,慕咏飞说……让一个人痛苦,并不用让他死去,因为死亡往往是一种解脱,只要让他绝望,就会生不如死。我听了她的话,被她鼓动,我去找你们……”她的脸上有晶莹的泪水缓缓淌下,“童雪,这一切都是我的报应。萧山他真的非常爱你,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我把他带回去,他抱着我说:‘童雪,我错了。’说完这句话,他就睡着了。他根本就没有碰过我,就在我那里睡了一夜,仅仅就那一夜,他也没有碰过我。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永远也无法赢你。

    “我自暴自弃,每晚泡吧,跟很多陌生人交往……我怀孕了,却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一直觉得厌倦,厌倦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在T市的时候我对着你和萧山说我怀孕了,我看到你们两个的脸色,我就知道我错了……童雪,这是我的报应……是我对不起你和萧山……是我的报应……”

    我看着她恸哭失声,这样优秀的一个女孩子,其实也只是为了爱情,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还一直记得在高中时代的那个她,那时候她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美丽。她和所有的人都是好朋友,连我这样孤僻的人,都能随时感受到她的热情与活泼。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不过是区区三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没有办法再安慰她,因为医生进来催促她转院,理由是这里只是附属医院,希望她转到更为专业的医院去。

    医生穿着防菌衣,戴着口罩,口口声声说道:“我们不是歧视,只是这里大部分病人都是学生和老师,为了更多病友的安全……”

    林姿娴哭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我很冲动地抱住她的肩,拍着她的背。萧山很愤怒:“你还是医生,你比我们更懂得医学常识,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没医德的话来?”

    “请到办公室办理转院手续。”

    医生抛下我们走了,林姿娴像个孩子一样,在我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来。

    我和萧山帮她办转院,一直弄到半夜才弄妥。大医院的床位总是没有空余,最后还是萧山想起来,林姿娴帮他姥姥找医院的时候,给过他一个熟人的电话。

    最后靠那位熟人打了个电话,我们才等到救护车把我们接走。

    林姿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入院手续办完后,医生说她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回家,可是看到她凄惶的眼神,我知道她再也回不到从前。她像孩子般苦苦地哀求我:“你不要怪萧山,他是被我骗了,你们本来就应该在一起。求你了,你不要怪萧山。”

    我从来没有怪过萧山,哪怕他当年说要分手,年少气盛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对方不会离开。

    可是只是一瞬的放手,我们就被命运的洪流分散,再也无法聚首。

    我知道我和萧山即将再次分开。横在我们之间的,不止有三年时光,不止有我那不堪的三年,现在还有了林姿娴。

    我们无法再心安理得地站在一起。我知道萧山,萧山知道我,我们都知道。

    从医院出来已经很晚了,北方初夏的凌晨,夜风掠过耳畔,仿佛秋意般微凉。萧山在人行道上站住脚,问我:“想不想喝酒?”

    我点点头。

    我们随便找了家小店,是个四川馆子,大半夜了只有几个民工模样的人在店里吆三喝四,吃得有滋有味。我们点了盆水煮鱼,老板娘就很厚道地说:“行了,你们吃不完。”

    真的很大一盆,满满的不锈钢盆端上来,果然两个人吃不完。小店里没有太多种白酒卖,我说:“就二锅头吧。”

    清亮的白酒倒进一次性的塑料杯里,萧山一口将杯子里的酒喝去了大半,他喝酒真的像喝水一样啊。我说:“别这样喝,这样喝伤胃。”

    他对我笑了笑:“伤心都不怕,还怕伤胃?”

    我不知道还能对他说什么,所以我也喝了一口酒,火辣辣的感觉从舌尖一直延伸到胃里,几乎是一种灼痛。

    我们两个很沉默地吃着水煮鱼,很辣,味道挺不错的。酒也辣,鱼也辣,我被辣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连忙低头,可是一低头眼泪像是更忍不住,于是我又抬起头来,吸了口气。

    萧山看着我,似乎是喃喃地说:“你别哭。”

    我胡乱夹了一大筷子豆芽:“谁说我要哭了,是辣的。”

    萧山说:“别吃豆芽了,那个更辣,吃点鱼吧。”

    因为中学时代我又高又瘦,所以有个绰号叫雪豆芽。这还是林姿娴开玩笑给我起的外号,因为那时候我很白,这个绰号也没什么恶意,那时候我们班上大部分人都有绰号。就像萧山叫罗密欧,林姿娴叫朱丽叶。

    想到林姿娴,我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了,她和我一样,今年不过才二十一岁而已。

    萧山没有再劝我,他只是慢慢地把酒喝完,然后又给自己斟上一杯。

    我胡乱地把眼泪抹了抹,也一口气把酒喝掉了。

    以前总听人说借酒浇愁,今天晚上才知道在积郁难挨的时候,能喝酒真是一件好事。我们两个都喝得很快,没一会儿一瓶就见底了,萧山叫过老板娘,又拿了一瓶来。

    这瓶酒喝没喝完我不知道,因为后来我已经喝醉了。

    我还能知道自己喝高了,萧山跟老板娘结账,我还听到这盆水煮鱼要八十八块,后来他上来搀我,我说:“没事,我自己可以走。”话音没落,我就撞到店门玻璃上去了,幸好玻璃结实,我也就是被碰得闷哼一声。到了人行道上被冷风一吹,我两条腿都不知道该怎么迈了。

    最后我是被萧山背回去的,幸好凌晨两三点钟,路上没有什么人。我觉得晃晃悠悠,被他背在背上,还惦记着:“别回学校,被人看到了不好。”

    我觉得这晕晕乎乎的感觉似曾相识,也许小时候跟着父母去看电影,也曾被爸爸这样背回家。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整个思维都像是被掏空了,我觉得累极了,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比一辈子还要多,我真的觉得累极了。我趴在他背上睡着了。

    悦莹经常在我耳边念叨,大学女生宿醉醒来只需要注意两件事,钱包和贞操都在就行。我从宿醉中醒来,看到陌生的天花板,只觉得头疼。上次喝得这样醉,好像还是陪莫绍谦吃饭,我还吐在他车上。

    酒店的床很软,而我穿着紧绷的牛仔裤睡了一夜,连脚都肿了。我爬起来,看到自己的包放在床头柜上,包上搁着张便笺纸,我认出是萧山的笔迹:“童雪:我先回学校了。林姿娴的事你别难过了,你自己多保重。”

    我和萧山就是没缘分,连酒后都乱不了性。

    我用冷水洗了个脸,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的眼睛肿着,整个脸也是浮肿的,我二十一岁,眼神却比任何人都要苍老。因为相由心生,我的心已经老了。

    【二十二】

    我忍着头疼回到学校,周六的上午,整个校园都是慵懒的气氛,我走进宿舍楼里,连这里都安静得异常。有迟起的女生打着哈欠在走廊上晾衣服,有人耳朵里塞着MP3,踱来踱去似乎在背单词。我们寝室静悄悄的,另外两个女生都是本地人,她们昨天就回家去了。悦莹似乎也没有回来睡,我倒在自己床上,蒙上被子。

    我补了一场好觉,睡到悦莹回来才醒。她说:“你双休都不出去玩?”

    其实我觉得自己也蛮可怜的,双休日都没有地方可以去。悦莹一走我就落了单,现在她经常很忙,所以我总是孤零零一个人。

    我没有告诉她林姿娴生病的事,因为她也认识林姿娴,我想林姿娴不想任何人知道。

    悦莹却一脸正经,坐在我床前:“有件事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

    我勉强打起精神:“你昨晚的饭局认识帅哥了?”

    悦莹推了我一下:“去你的!我现在一心打江山,哪有工夫理会美人。我是听说莫绍谦他们公司最近的财务报表有点问题,而且是很大的问题。”

    资本家做生意也会亏本吗?

    我向来不懂生意上的那些事,我对此一点天分也没有,最后悦莹跟我讲了半天,我也就只听懂了目前莫绍谦处境困难,而且是内外交困。

    “听说他和他太太闹得很僵。你知道慕家在商业界的地位,哗——上次网上八卦慕振飞他们家,那才只八出来九牛一毛……”

    我不想听到“慕”这个姓氏,一点也不想。我想到慕咏飞三个字就害怕,真的,我害怕她。虽然只和她见过一面,虽然她是个大美人,但我一想到她那温柔的笑容,我就直起鸡皮疙瘩,我情愿一辈子也不要再见这位美人。

    这世上的事从来就是怕什么来什么,等见到慕咏飞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

    慕咏飞和上次我见到她时一样,仍旧是光鲜亮丽、温柔款款,而我实在不明白她还要约我做什么。

    慕咏飞说话还是那样和气,她甚至替我点了栗子蛋糕:“童小姐,这家店的这种蛋糕最有名。”她的语气似乎是在向闺蜜推荐心爱的甜点,我却有种莫名的恐惧,仿佛是警惕。我很客气地向她道谢,拿着勺子却对那块色香味俱全的蛋糕毫无胃口。

    慕咏飞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口红茶,忽然对我嫣然一笑:“放心,这蛋糕不会有毒的。”

    我抬起眼睛来看着她,上次我一直觉得心虚,都没有敢正视她。这次我非常仔细地观察着她。她的瞳仁是漂亮的琥珀色,整张脸庞五官非常的柔美,是个标准的美人。可是她实在是高深莫测,比较起来,我觉得更多的是害怕,我本能地害怕她。

    我很直接地告诉她:“上个月我只是有件事情不得不请莫先生帮忙,现在交易已经结束了。你放心吧,以后我不会再找他,他也不会再理我。”

    她对我露出迷人的笑容:“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事情,我也知道你已经达成了你的目的。至于更具体的,我没有兴趣知道。但有件事情你或许不明白。我和莫绍谦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婚姻那么简单,他要做蠢事,可是不能拖着慕家陪着他一起,我也不打算奉陪,所以我会用最有效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童小姐,我希望你可以知趣。”

    我脱口说:“他要离婚这件事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看到慕咏飞的瞳孔急剧地收缩,在这一刹那她几乎失态,但她旋即笑起来:“童小姐,我还真是低估了你。原来我觉得你就是个傻瓜,现在看来,你比傻瓜倒还强一点点。”

    她的用词非常尖刻,我无动于衷。反正在他们这种聪明人眼里,我一直就是笨蛋,笨也没什么不好。

    “是,他确实是要和我

    离婚,我的父亲非常震怒,也非常生气。当年是慕家将他从绝境中拯救出来,是慕氏提供给他资本,让他完成对其他股东的收购。他现在这样做,明显是忘恩负义。”

    我说:“如果你要骂莫绍谦,请当面去骂他。”

    慕咏飞笑起来,她的笑声又清又脆,她的笑容也非常美,可是她的声音就像是插进冰块的刀子,又冷又利:“你可撇得真干净,有时候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在装傻。不过我也不想和你多说废话了,莫绍谦现在的情形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现在的局已经布得七七八八,随时可以将他兜进网里。这还得谢谢你,本来他在金融业上亏了一点钱,也不算动摇根本。可是这当头你拿了一份合同来,莫绍谦竟然还真的签了。真令我想不到,我不得不承认,他还真是对你不错,竟然心甘情愿做这种蠢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话就像是一把剑,慢慢地一点一点刺进我的心口,让我吸了一口气:“你和悦莹的父亲是一伙的?”

    “你是说刘先生?哦,说你傻吧,你也不傻,说你不傻吧,你还真傻。”慕咏飞完全是那种嘲弄的笑容,“不过看到你助了我们一臂之力,让我有机会将莫绍谦逐出董事会,我想我会很感谢你的。”

    我的心揪起来,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又中了圈套,我一直以为即使合同的事是圈套,也会是莫绍谦设下的,但我一直没有想过慕咏飞会这样。我知道事业对莫绍谦意味着什么,当初他就是因为他父亲留下的事业,才答应与慕咏飞结婚。如果失去这一切,可能会比杀了他更难受。

    “你明明爱他,”我看着慕咏飞,“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

    慕咏飞出人意料地大笑起来,她似乎笑得畅快淋漓:“爱他?是,在这世上,只有我最爱他。十年前我对我父亲说,如果你不让我嫁给莫绍谦,我就死给你看!我逼迫我父亲动用财力帮助他,可是他是怎么对我的?从新婚之夜开始,他就从来没有碰过我!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对于一个妻子而言,还有没有比这更大的侮辱?”

    我看着她近乎失态的模样,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他的婚姻是一种牺牲,而我又何尝不是?我忍了十年,在这十年里,我想尽了一切办法,可是他根本就是恨我。他觉得慕氏当年的帮助其实是一种奇耻大辱,而他被迫接受这种帮助,更是奇耻大辱。为了这种荒诞无稽的逻辑,他将我拒在千里之外。因为爱他,我一直忍,我一次次满怀希望,然后又一次次失望。到现在我忍无可忍——既然如此,我成全他!”

    我不知道自己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对着这个近乎疯狂的女人,我内心五味陈杂,我一直不知道莫绍谦与她的关系原来是这样。上次她对我说的那些话,我还一直信以为真。可是她真的做了这样的事,那就是将莫绍谦逼入绝境。我喃喃地说:“你这样,他会死的。”

    她已经渐渐恢复那种从容和镇定,谈笑间甚至有种异样的妩媚:“是啊,莫绍谦是多么骄傲的人,十年前为了收购,他肯和我结婚,已经是他这一生最大的耻辱。如果这次我真的下狠手,没准他会从写字楼顶跳下去。”

    我心里猛地一缩,看着慕咏飞,她噗地一笑:“别这样可怜兮兮看着我,你这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其实他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仇也报了,钱也到手了,现在他死了,你正好远走高飞。是你亲手推了他最后一把,他摔得粉身碎骨,你不也正好称心如意?”

    我吸了一口气,觉得非常非常难受:“我没有这样想过。”

    “我知道你爱的是那个萧山。”慕咏飞闲闲地道,“你们有情人应该终成眷属。其实我也不想做得太绝,只要你去跟莫绍谦说,合同的事是你故意骗他签的,而且你打算毕业后就和萧山结婚。你做了这件事,我就会放过莫绍谦这一次。”

    我完全不懂她的所作所为:“为什么?”

    她笑盈盈地看着我:“你去明明白白地告诉莫绍谦,你和萧山要结婚,还有合同的事情是你骗他,这样你们再没有死灰复燃的可能,我就是图个心安。”

    我本能地非常反感:“我不会去对他撒谎。”

    慕咏飞看着我,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美,可是从她唇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那样寒气逼人:“我给你十天时间,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要是不肯去,我也可以坦然告诉你后果。我自幼受到的教育是,已经无法掌控的事物,要么就彻底放弃,要么就干脆毁掉。你猜猜对于莫绍谦,我会选哪样?”

    我犹豫了几天拿不定主意,悦莹非常忙,我也不忍心问她。我甚至不敢去想她的父亲到底是真的病了,还是在骗她。她放弃了自己和赵高兴的感情,如果她和我一样,被至亲至敬的人出卖,一定会觉得痛不欲生。

    这世上我们都不是聪明人,我们总是以为自己能够坚持做对的事情,但在现实面前,悦莹和我一样,都天真得可怜。

    我在网上搜索新闻,因为金融危机,出口业遭受沉重打击,一连串的反应导致全球航运、码头吞吐等等都受到很大的影响。我能找到的资讯有限,唯一能显出蛛丝马迹的,就是某上市公司挂牌,公告莫绍谦出让了大笔股份,他一定是真的缺钱。我实在忍不住了,想给莫绍谦打电话,可是每次拿起手机,总会想起那天在机场他对我说:“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我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去找他。

    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莫绍谦真的从摩天大楼楼顶跳下来,摔得血肉模糊。他的脸上全是血,我努力想把他扶起来,他却一直对我笑,血流了他的满脸,他的笑容那样诡异,而我双手沾满了他身上的血……我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醒。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为了他而流泪,当我醒来的时候,整个人仍旧在痛楚中心悸。我无法承受这样的场景,如果不是我,他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我爸爸出卖了他的父亲,然后我又出卖了他。

    我下定决心,去见莫绍谦。因为慕咏飞给的期限已经过去一半了,我知道她什么都做得出来,她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人。

    事实上这非常困难。莫绍谦的私人号码一直是关机,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者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再也不想见到我,所以连号码都换掉了。我去了一趟公寓,结果被尽忠职守的保安拦在大堂里要求登记,然后非常客气地告诉我说,业主已经将那套房子挂牌出售,现在暂时没有人居住。

    我想他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了。

    我最后还是找到了他,方法比较笨,我打电话给司机,除了莫绍谦我只有他司机的手机号码。司机迟疑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我今天晚上莫绍谦会去的地方。我跑到那里去,果然在停车场见到了熟悉的迈巴赫。司机靠在车边吸烟,看到我连忙把烟掐了。

    我来过这里,三年前我第一次请莫绍谦吃饭,就是在这里。楼上的1601是私房菜小馆,非常好吃,因为地方小,完全是住家,所以每天只订一桌,而且并不贵。

    司机对我说:“童小姐,这次是我自作主张,我替莫先生开车快七年了,我倚老卖老多嘴说一句,您别和他怄气了。”

    我勉强对他笑了笑。

    他说:“童小姐您上去,他肯定会高兴。”

    我忽然没有了面对莫绍谦的勇气,但司机已经帮我按了电梯,鼓励似的对着我直笑。

    我从来都没有留意过莫绍谦身边的这些人,比如管家,比如司机,可是他们都是一心为他打算,忠心耿耿。他应该是个不错的老板,这种忠心应该不是薪水可以买来的。

    电梯在飞快地上升,四壁都是冷冰冰的镜面,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带着一种近乎茫然的神色。事到如今连退缩都没有办法,我活得这样狼狈,可是却一次一次被人逼入死角。

    我站在1601门前,积蓄了一点力气,才按下门铃。

    门很快就开了,是小馆的老板,事隔三年,他竟然还认得我,笑眯眯地说:“啊,是你呀!莫先生正在里面!”

    我忽然有掉头而逃的冲动。

    但是已经听到莫绍谦的声音在问:“老迟,是谁?”

    “是你那个漂亮的女朋友。”老迟笑眯眯地说,然后轻轻推了我一把。玄关那边就是餐厅,我已经可以看到独自坐在桌边的莫绍谦。

    “惊喜吧?”老迟很高兴似的,“你刚刚还说又要一个人吃我做的菜,看看,她不是来了?”

    莫绍谦根本都没有看我,就像是没有听到老迟说话。

    老迟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他朝我看了一眼,然后说:“蚝油没了,我下楼去买。”

    大门在我身后咔嚓一声轻响,被阖上了。

    我看着莫绍谦,也许我从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看过他。他的眉宇间隐隐似有疲色:“我说过叫你别再找我。”

    “我有事想和你说。”

    他终于放下筷子,显得非常不耐烦:“我不想知道。”

    我几近艰难地开口:“那个合同……”

    他粗暴地打断我:“我不想知道!”

    再难受我也要说完,这一切都是我做错的事,我没有办法,只能一错再错。

    “我骗了你,我骗你签了字。我利用了你,我就想害死你,我就想看着你死。因为我一直爱萧山,毕业后我会跟他结婚。莫绍谦,我一直恨你,恨你对我做过的一切。但现在,我们扯平了。”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看着他的嘴,他的唇线刚毅,嘴角微微下沉。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也许将我往窗外一推,一了百了。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他的声音:“你就是专门来跟我说这个?”

    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点了点头。

    “那你可以走了。”他的声音平静得骇人,“你说完了,可以走了。”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忽然伸手抓着我的胳膊,将我推得一个趔趄。我还没有站稳,他已经再次抓住了我,他的指甲深深陷入我的皮肤,而他的眼睛像是最可怕的深渊,再看不到半分光与热。他并不再看我,只是将我一直推出了门外,然后关上了门。

    我慢慢蹲下来,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会这样难受,我从前那样恨他,而今天,我这样难受。

    因为他的样子实在太让我觉得难受了,我以为他会骂我,我以为他会动粗,我没想到他没有任何表情。可是当他抓着我的时候,我感到他连手指都在发抖。他这样厉害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发抖,我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发抖。

    在这个世上,我总是最懦弱、最没有用的人。莫绍谦威胁我,我就乖乖听令;慕咏飞挟制我,我就不得不从。我就像个木偶,缚手缚脚,被无数丝线羁绊,身不由己,不由自主。

    我难受得想要哭,上次我觉得这样难受,还是在T市,当林姿娴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知道我和萧山,再也回不到从前。

    可是这次我这样难受,却是因为一个从前我恨之入骨的人。

    我不希望他死,所以我到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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