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离开了胡枫坳,再也没回来,寒鸦才明白,自己已经习惯了有人管教,有人调笑的日子。
风满楼总以戏弄寒鸦为乐,也会在前来探望的时候带些山下的玩意儿和点心给他。寒鸦虽然常常躲着风满楼,心底却不知不觉地盼望着他能常来。这种让人又怕又喜欢的情绪,仿佛只有在母亲那里体会过。
叶笙歌离开胡枫坳后,寒鸦有变成了一个人。他无人说话,只是勉强吃着山里的野果和飞禽走兽。好几次误闯了叶笙歌在山坳周围布下的毒阵,弄得一身是伤,险些丧命。后来他开始翻查叶笙歌留下的典籍,七零八落地学了些破阵之法,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才勉强冲了出来。等他出了胡枫坳才发现,天大地大,已没了他的去处。
旧恨埋在心中如同一颗种子,他无所事事了半年,终于决定要替母亲报仇。他找到了当年的那家青楼,轻而易举地用毒虫杀死了逼迫过母亲的老鸨和龟公,将那里搅得鸡犬不宁天翻地覆,还失手错杀了一个江湖人士,自此开始了被人追杀的生涯。可他的仇还没有了结,还有一人是他非杀不可的。所以他亡命天涯,不愿束手就擒,一路打探消息,屡次被人逼入绝境,直到遇上了宋南陵。宋南陵救了他,还给了他一个容身之所。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千寻在外间敲门喊他吃饭,说是盈袖格外开恩,让流霜居送了些银尾虾来。寒鸦起身将纸包仔细地放在了枕头下面,将衣服上的褶皱拉平了,快步走出门去。
桂子飘香,秋意正浓。
饭桌摆在凉亭中,取了屏风挡住些凉意,桌下还生了个小炉子供千寻暖脚。寒鸦被拉到凳子上坐下,手里又被塞了筷子。盈袖洗了手剥虾给千寻吃,千寻便分出一些来给他。
两个病号都不能喝酒,桌上只放了暖胃的八宝茶。千寻拣着爽口醋溜黄瓜吃了一些,便抬头赏月。寒鸦只是木然地向嘴里塞虾肉,就着眼前的一小碟三两口扒完了整碗米饭,又将千寻给他盛的一小碗老鸭芋头汤呼噜噜地灌下,抹了抹嘴将筷子搁下了。这些时间只够千寻细嚼慢咽地吃完小半碟虾肉。
千寻伸手去端茶盏,一转头就见到寒鸦呆呆地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面前的碗碟都空了,远一些的却一点也没动过,当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好好的满月不看也就罢了,这风卷残云般的吃法,倒像是不乐意同我吃饭。”
盈袖从方才起就看着寒鸦往嘴里塞东西,才进嘴就下肚,活像是街口表演吞剑的艺人,此刻她张着的嘴还没合上。她掩口笑道:“这脖子上要是牵根线,就更应景了。”
脖子上牵根线?千寻抬手一个暴栗想盈袖头上敲去,佯怒道:“越来越没规矩,脖子上牵线的话是谁教你的?”
盈袖揉了揉了脑袋,娇滴滴地笑道:“奴家错了,奴家这就给老爷赔罪。来,老爷吃虾。”说着,她将手里刚剥好的虾肉塞到千寻嘴里。
千寻张嘴接过,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嗯,知错就好。”她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个午间默默放到桌上,推到了寒鸦的面前,眼一眯,笑道:“线绳都不好看,我瞧着铃铛不错,反正你不爱说话,又神出鬼没。听盈袖说,每次去让你喝药,你都躲到房梁上不吭声。身上要是系个铃铛,叮叮当当的多好听。”
盈袖一听,掩着嘴笑弯了腰,帮衬着说道:“是啊是啊,悦耳动听!”她笑着笑着,忽觉着不对,直起身瞪着千寻,板了脸问道:“铃铛哪里来的?”
千寻身子一僵,眉毛微微抖动,随即将脸转向了亭外,挠了挠脸含混道:“无意间从柜子里翻到的。”
“翻到的?”盈袖挑眉,手上虾也不剥了。
千寻只好谄笑着回头,盈袖却从凳子上暴起,拧着千寻的脸怒道:“你又偷跑出去了!说了多少次,你要静养,静养懂么,就是在房间里打打瞌睡,在院子里散散步,寂寞了找我说说话,就是不能累着冻着!你医术不是比我还高明么,怎么这些还要我来教。”说着她又往千寻腰间的软肉拧去,千寻惊得跳起声,一边讨饶一边陪笑,直呼下次不敢。两人打打闹闹的,一个追一个跑,都出了凉亭,逃的那个躲进了庭院的桂花树间。
月明如镜,夜风徐徐。林间花香浓郁香甜,笑声澄澈。
寒鸦在凉亭里抬眼看着两人,半晌后默默站起身,向房间走去。
千寻见他离开,便止了笑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石子路的尽头,这才转头同盈袖说道:“我去去就回,将汤再热一下吧。”
她顺着石子路追了上去,寒鸦却已竟到了屋前,也不进去,脚下一点,纵身跃上了屋顶,在屋脊上躺下,抱臂枕在脑后。
千寻一扯嘴角,足下轻点,飞身上了屋顶,在他身旁立定,抬脚轻轻踢了踢他的手臂,道:“怎么,生气了?”
寒鸦没有答话,千寻“唉”了一声在他身旁坐下,苦了脸道:“你是不是怪我对你下了灵虚散,害你一直不能施展内力,不得不留在此处?”
见寒鸦还不说话,千寻无奈地摸了摸鼻子,道:“难怪你不肯喝盈袖的药。好吧,我承认,确实是因为忌惮你师父,才不敢将你随意放了,可这不是头等重要的原因。灵虚散对身体没有害处,你伤在经脉,不能随意运气,否则只会加剧伤势,你那伤是俞秋山打的,可怠慢不得,再加上你身上还有萧宁渊啦,李随豫啦,还有那个谁……”千寻扳着手指想了一会儿,没想起阿爻的名字。“总之是伤得不轻,留在这里休养总比出去的好。”
寒鸦突然开口说道:“你别太信他。”
千寻微微一愣,问道:“什么?”
“李随豫。”
千寻奇道:“哦?这话怎么说?”
寒鸦想了想,答道:“他不叫李随豫。”
“不叫李随豫?那叫什么?”千寻转头看着寒鸦,却见他已经做了起来,两眼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漠然的脸上竟十分认真。
寒鸦看了千寻片刻,似没想到确切的措辞,又似乎觉得此事三言两语难以说清,犹豫了半晌,还是干巴巴地说道:“总之,你别太信他。”
千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凉亭,盈袖正端着汤锅在小炉上热着。她默然不语地看了许久,再开口时声调却有些低沉。她说道:“寒鸦,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要是真以为他只是一介商贾,那也是笨到家了。”
寒鸦见她忽然有些低落,想要开口宽慰她几句,却不知该怎么说话哄人高兴,想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来。只见千寻忽转过头来,脸上带着些淡笑,声音又轻快起来,道:“但我身上没什么可图的,总不能因为他身份复杂些,便不同他相交了吧。目前为止,他可都是以诚相待,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寒鸦张了张嘴,却还是没说话。千寻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道:“唉,看你平时不怎么说话,心思还挺重的。早点歇息吧,我明日也要早起呢,你就别来送了。以后要是在路上碰巧遇上,你也别装作不认识我啊。”
寒鸦点了点头。千寻起身伸了个懒腰,轻轻跃下了屋顶,向前院的凉亭走去。寒鸦看着她一路走去,脚下的步伐很是轻快,鼻中还哼着小调。
千寻到了凉亭中,招呼盈袖进来用饭,也未注意到桌上的铃铛不见了,一口气喝下一碗暖融融地汤,朝着天间的满月满足的叹了口气,白茫茫的水雾从她口中散开,将眼前的月笼得更加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