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再一看,前后两桶水都只剩下半桶不到,裤脚却被泼出的水沾湿了,和着溅起的泥点子,当真狼狈不堪,君臣两个都撑不住笑了起来。
衣衫既已脏了,便都没了后顾之忧,干起活来也放得开手脚了,陆文远遂抡着锄犁在一旁为麦苗松土,朱时泱则跟在老农身后拔除杂草。那老农显见是干惯了农活的,动作极为利落,杂草在他手下被一棵棵拔除,田沟两侧的麦子便越发显得整齐蓬勃了。朱时泱有样学样地跟了一会儿,觉得弯腰驼背的有些累,便干脆跪爬在了地下,不一会儿就滚得浑身沾满了土屑,像刚从圈里跑出来的泥猪一样。
这个时节,田里的蛐蛐还没有长大,尖嘴的蝈蝈却可以跳的很高了。朱时泱孩童心性,除草之余,难免被吸引了注意力,见一只足有拇指大的碧色蝈蝈从眼前蹦了过去,便情不自禁地跟着爬了两步。
可惜那蝈蝈虽生得胖大,却十分机警,尖嘴上的两只须动了动,便憋足劲飞到远处去了。朱时泱扑了个空,抬起头来,早已寻不见那只蝈蝈的影子了,却一眼搭上了不远处的陆文远,他的身形一顿一顿的,仿佛正从田里用力往外拔着什么。朱时泱有些好奇,凑上前去一看,原来是锄犁卡在土里拔不出来了。
朱时泱很有些好笑,在一旁将陆文远的窘态看了个够,才上前去从他手里接过锄犁把子,笑道:“行了,朕来帮你。”
陆文远此时已使力使得将雪白一张俊脸都憋红了,虎口也被粗糙的犁把磨得火辣辣的疼,只得讪讪放了手,退到一边去了。朱时泱含笑看了他一眼,手下用力,觉出是锄头被土下的一块石头卡住了。朱时泱干农活的技艺没有,蛮力倒是很有几分,稍一使力,就将那块岩石从土里翻了出来,还牵连着带倒了周围的几株麦子。
陆文远从他手里接过锄犁,表示了感激,道:“皇上快把这几株麦苗栽回去吧,农人对待庄稼就像对待自己的子息一般,待会儿若是被那老伯看见倒了麦苗,可是要生气的。”说着,就要蹲下身去重新栽种倒伏的麦子。
朱时泱的心思却全不在这上,拦了他一下,伸出一只手道:“你先别忙,你用力握住朕的这只手试试。”
陆文远不明所以,却又一时不敢细问。朱时泱的手就伸在眼前,虽然沾染了泥迹,但仍能看出那手是保养得宜的,肤如凝玉,五指纤长,掌纹蜿蜒清晰。陆文远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犹疑道:“皇上,臣的手沾了污泥,甚是腌臜,恐怕……”
朱时泱不耐,打断他道:“朕的手也不干净。朕叫你握,你便握着就是。”
陆文远见实在拗不过,便将手往衣服上使劲擦了擦。他擦得甚是认真,连朱时泱在一旁瞧着都笑了起来。陆文远这才犹犹豫豫地探出一只手,握住了朱时泱的手掌,却也不敢用力,只是轻轻地贴在上头。
倒是朱时泱反手握住了他,道:“你用力握着朕,有多大力气就使多大力气,不必害怕把朕弄疼了。”
陆文远越发惊疑不定起来,皇上心思活泛,总爱出些新奇点子他是知道的,却想不出此番究竟用意何在,只得使出了几分力道,紧紧握住了皇上的手。
朱时泱却似并不满意,挑高了一边的眉毛,问道:“你就这么点子力气?”
陆文远方才只用了五六分的力气,只因朱时泱虽说过不必害怕把他弄疼,但他毕竟是皇帝,陆文远并不敢使出全力。此番被稍一质疑,陆文远便有些心虚,只好又使出了几分力道,更加握紧了皇上的手。
朱时泱却仍是摇头,道:“你用两只手一起试试。”
陆文远此时已猜到了皇帝大约是在试他的力气,便加上了另一只手,握着皇上的手一同用力。朱时泱感受着他的力道,觉得虽有些疼,但也不过如此了,便抽出手来,对陆文远道:“该换朕握着你的手试试了。”
陆文远忙伸出手来,朱时泱只用单手握着,一分分加了力道上去。陆文远只觉疼痛*袭来,越来越难以忍受,最后连指节都发出了细微的轻响,朱时泱的手掌却是仍在从容不迫地收紧着。陆文远终是忍不住,疼得轻吟了一声,挣扎着要抽出手去。朱时泱连忙放开了他,哈哈笑道:“康平王说得一点不错,你可真是个文弱书生,朕方才连七成的力气都还没有使出来呢。”
陆文远不敢答话,只把手藏在背后偷偷舒展着。朱时泱见状,拉过他的手来在手中轻轻揉了揉,笑道:“朕弄疼你了?”陆文远涨红了脸,连连推说自己没事。朱时泱又笑道:“朕小时候在宫里就常和康平王这样比试力气,别说是你了,就连康平王都时常被朕弄疼,跑到师傅那里去告状呢。”朱时泱说到自己的师傅,便觉十分得意,道:“朕的师傅是前朝的孙武老将军,朕这一身的骑射功夫都是他教的。改日回宫,朕也教你一招二式,哪怕只为着强身健体也是好的。”说着,竟来了兴致,逼着陆文远先行喊他“师傅”。陆文远哪肯对他胡喊乱叫,两人便在田间浑闹了起来。
锦衣卫指挥使贺凡本率领十几名锦衣卫守在不远处的田垄上,此时见皇帝和陆文远对这边不甚注意,便回头对手下低声嘱咐了几句,自己悄悄向着朱时济所在的草棚去了。
朱时济正坐在草棚中举盏喝茶,身后侍立着几名手下。见贺凡进来,便将那茶杯搁在了桌上,指着远处的朱时泱和陆文远对贺凡笑道:“你看那一对泥猴子都脏成什么样儿了,真真是要笑死本王。”
贺凡面上却殊无笑意,对着朱时济行了礼,便低着头不说话。朱时济会意,屏退了身后众人,贺凡方站起身,走上前来低声道:“王爷,那地里的麦子,恐怕有些问题……”
朱时济略有些狐疑,微拧了眉头道:“哦?此话怎讲?”
贺凡复又上前一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朱时济的脸色随之一变,随即侧过头来郑重地目
视了贺凡道:“你都看清楚了?”
贺凡退开一步,恭敬抱拳道:“回王爷的话,属下看得十分清楚。属下出身农家,从幼时起就一直跟随父母务农,断断不会弄错,且属下的手下里也有几人看出来的。那田里种的,恐怕不是麦子……”
朱时济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件事你可曾与旁人说过?”
贺凡坚定摇头道:“回王爷,不曾。属下刚觉出不对就赶来向王爷禀报了,且吩咐那几名看出来的手下不要对外声张。”
朱时济点头道:“你做得很好。此事本王自会有计较,你快快回去,不要被人发觉。”
贺凡应了个诺,领命而退。朱时济端起茶盏缓缓啜饮,氤氲的茶雾将他英朗的眉目掩映得若隐若现,越发闪现出沉思不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