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那个哥哥那么大个儿,竟像个不倒不倒翁似的,一下子就栽到后头去了。老师你进来一声也不问,就先训斥阿箭哥,冤枉了好人,这算怎么回事?再说你要训阿箭哥就训阿箭哥,干什么又扯洪伯伯和我爸爸?我告诉你:洪伯伯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比所有的人都好!”
老班主任没料到一个丫头片子竟当着满堂学生的面这样驳斥他,又气又怒地一阵咳嗽;同学们听见齐云说那胖男生像个不倒翁,都忍不住嗤嗤笑了起来;洪箭则惊诧以齐云的稚龄,说话虽说放肆不羁,但竟有条有理,嘴上不敢说,心里倒都有几分相信了。
在学生们的嗤笑声中,老班主任咳得一张脸憋成猪肝色,好不容易才平了喘,声音沙哑地发飚:
“都跟我到办公室去!请家长!齐云,请你们班班主任来跟我说话!”
洪箭不发一言。只见齐云小小的下巴一扬,朗声道:
“请就请,她还在我们班里,你现在就找她告状去吧!”
刚才围观的学生们尚且还苦忍着偷笑,此刻听到“告状”二字,不知是谁先带头,全班轰堂大笑。老班主任在笑声中脸黑成了包公,怒不可遏地先冲到小学部,把齐云班那个年轻面嫩的漂亮女老师揪了过来,非要女老师当场给个说法。
年轻的女老师先是被老班主任的气势吓得快哭了出来,待来到这里,先看看虽然沉默但明显理直气壮的洪箭,再看看拎着两支两只滴嗒流汤的绿豆冰棒、脸上写满了无知无畏、趾高气扬八个大字的齐云,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师,小孩子不懂事……您不用和他们一般见识……”
“你说什么?”
“啊?我说……要不就算了吧……当然,该送医院的赶紧送医院。”
老班主任这才想起男生已经晕倒了半天,要是耽误了送医院治疗的时机也不是闹着玩的,赶紧和年轻女老师一起送男生进医院。不过对于洪箭和齐云,他的宗旨是绝不能轻饶,盛怒之下他竟然不顾越权之嫌,把齐云和洪箭一起反锁在他的办公室,并打电话通知他们的家长来接。
两个孩子被关在教室办公室里,洪箭一边写作业一边免不了忧虑,齐云却满不在乎地舔着棒冰,还硬把棒冰伸到洪箭的嘴边逼他品尝;又从老班主任的办公桌里搜罗出花花绿绿的玻璃弹珠来玩,搞得洪箭虽然惆怅满怀,却也数次被齐云逗得哈哈大笑。
一直到天色黑透了,两位忙碌的家长才急匆匆地赶到学校。很显然,家长比两个孩子至少比齐云更明白什么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对老班主任一迭声地抱歉、赔小心、并立下军令状保证以后一定好好管教孩子。两位“官老爷”谦逊和气的态度让“屈老夫子”心头舒坦不已,不由得也跟着客套了两句,双方客客气气地一同打开了教室办公室的门,看到洪箭写完了作业、正趴在作业本上打盹,而齐云早玩得满手满脸黑乎乎的,不顾自己穿着一条很公主范儿的粉红纱裙,硬是爬到教师办公桌上,呼呼大睡起来了。
齐云爸爸连忙再次道歉。门响和说话的声音吵醒了齐云,只见她从办公桌上一跃而起,以另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蹿到两位大人面前,牢牢地抓住了洪箭父亲的手。
洪箭揉着惺忪的睡眼醒过来,于是他便看到了如下一幕:
齐云小脸皱得像一条苦瓜似的,娇声娇气地告状:
“洪伯伯,爸爸,老师把我和阿箭哥关起来,也不让我俩吃饭,我肚子咕咕叫了老半天,现在都不叫了,估计是饿死了。”
她一边说,还一边验明正身似地揉着她果然是饿得扁扁的小肚子。两位家长忍住笑,而老班主任也这时才想起两个小孩子竟被他关到了晚上九点多钟,也觉出不妥,讪讪地解释:
“我是为了送被洪箭打伤的孩子去医院……”
两位家长正点头表示理解,冷不防小齐云又冒出一席话来:
“明明是那个哥哥问阿箭哥要10块钱,阿箭哥没理睬他,他就使劲推阿箭哥;阿箭哥也没还手,只不过胳膊肘碰了他一下,那个哥哥就栽到后面讲台上,然后昏倒了……从头到尾我都看见了,根本一点也不怪阿箭哥!”
老班主任嘴唇动了动,刚想讲什么,就被小齐云如同滔滔江水般的雄辩截了回去。
“阿箭哥对老师说是那个哥哥先推的他、先问他要10块钱,可是老师不但不听,还说什么‘他先推的你,怎么昏倒在地上的不是你?你说他向你敲诈钱财,又有谁看见了?’——那么老师,你说阿箭哥把那个哥哥打伤了,那又有谁看见了?既然没看见,你又怎么能说就是阿箭哥推了那个哥哥?又为什么把我俩关在这里?”
洪箭父亲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以他做公检法多年的敏感,眼前这桩公案,是非已分,自己的孩子确然没有不对,需要做的不过就是给老师留几分面子。另外洪箭父亲也对小齐云的表述能力暗挑大拇指,这孩子虽然只有几岁大,但说出的稚语竟和“疑罪从无”、“谁主张谁举证”这类深奥的法理相通,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齐云连珠炮似的迫击还不算结束,见大人们也不反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老师还说我俩家大人官官相护,我们两个小孩子就学着串供。还说洪伯伯上梁不正下梁歪,就凭阿箭哥这样子洪伯伯也不会是什么好官,阿箭哥长大也会长成个什么地痞混子……”
“够了!”
眼见洪箭父亲的脸色越来越不自然,老班主任则狼狈得几乎汗流狭背的样子,齐云父亲低声而严厉地喝止女儿不许再继续说下去。
小齐云脆生生的语音一顿,果然住了口,却仍然气怵怵地扫了老主任一眼。
“伤的同学也送到医院了,这两个孩子在办公室里反省到九点多,也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看要不这事就这么算了……小孩子的话,老师您也不必挂在心上。”
齐云父亲看到彼此尴尬,连忙打着圆场。洪箭忍笑几乎憋出内伤——自己固然是一个认错的字没说,齐云那样子难道像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不过老班主任倒也不算尽然糊涂,此时忙点着头就坡下驴:
“对对,对待孩子我们是教育为主,惩诫不是目的,不是目的……啊,今天这事就这么算了。”
于是两位家长分别牵着闷声不响、心里笑翻了天的洪箭,和一脸得色、像只战胜了的小公鸡似的齐云走出校门。刚没走几步,小齐云突然停住脚不走,扭股糖似的扭着爸爸的胳膊,装腔作势撒娇道:
“老爸,我让老师关得太久,腿都关麻了。”
齐云父亲好气又好笑,故意板着脸说:
“犯了错被老师留在办公室,你还有理了?还这么多事儿?”
“我才没犯错,再说他也不是我的老师。”
齐云小声地嘀咕。洪箭父亲笑着碰了碰老友的手臂:
“我说,你家云云真是孺子可教!别看她小小年纪,蛮有正义感的嘛!而且她反驳那迂腐老夫子的几番话,绝对称得上是有理、有据、有力,又有节的典范,我们院的好多检察官还赶不上她。”
洪箭父亲一脸认真的赞扬使齐云父亲终于忍不住笑意,伏下身子背起懒得走路假称小腿抽筋的齐云,笑道:
“洪兄,像你这样偏袒,我家这丫头越发无法无天了!长大后看还怎么嫁得出去?”
洪箭父亲痛快地回答:“嫁不出去也好,就到我家来当媳妇,我一定像疼亲生女儿似的疼她。”
两个大人边走边开着玩笑。齐云大概是在老师办公室里玩得太疯,刚一爬上父亲的背没多久,就又迷迷糊胡地睡着了。齐云父亲发现了,自嘲地笑了一声:
“小小年纪,还挺沉……让我们两个老的着急火烧火燎地跑过来,她倒是一点心事也不装!”
一直默不作声跟在他们身后走着,以致于几乎使人忽略了存在的洪箭突然说:
“叔叔,我帮您背着齐云吧。”
“哦?叔叔是开玩笑的,其实云云一点也不沉……”
齐云父亲解释道。洪箭低着头,嗡声嗡气地说:“我知道她一点也不沉。”
洪箭父亲大乐,拍拍儿子:“好小子!还知道要知恩图报呢!齐兄,你让他背!”
齐云父亲也笑了,便把齐云换到了洪箭的背上。那时候齐云还很小很小,约莫比一只书包也重不了太多,再加上她睡得香甜,手脚软软地搭着,份外柔顺。因此小洪箭虽然也只是个身量未足的孩子,背着齐云走路却不觉得有多费事。初夏的夜色格外清朗,银亮的月光如水,草丛中有夏虫奏响欢乐的乐曲,洪箭背着她,想着刚才在老师办公室里,自己和齐云的一番对话。
“齐云,你真的看到那个同学推我了?”
“呃……其实,我也没看清。”小齐云挠着头,不好意思地披露真相。
“那你怎么一口咬定不是我的错,还和老师吵了起来?”
他以为齐云会被自己问住,没想到齐云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理直气壮地说:
“因为你是阿箭哥啊……阿箭哥,我相信你!”
那一夜,洪箭背着小齐云,只听见自己背上的呼吸声,细细的,带着一点绿豆沙的甜味儿,又软,又糯,又甜蜜。她细瘦的小胳膊,随着他走路的节奏,吧嗒吧嗒地拍打着他的肩和胸。
那种吧嗒吧嗒的声音,肩和胸前软软糯糯的触感,穿过几十年的岁月,好像还残留在洪箭的身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