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上头的酒精已经消了大半,脸上也褪了红。
用宁橙递过来的矿泉水浸湿了毛巾擦了擦脸,筱萌又打了个嗝儿,说:“你干嘛打老赵?”
“报仇,他欠我的。”宁橙就像是被打通任督二脉了一样,整个人都舒畅了,按下车窗让冷风灌进来,扬声笑道:“谁叫他欺负我腿脚不灵活!”
筱萌也大笑:“我说呢,怎么邵承哥哥和他突然就掰了,我问他他也不说,后来想八成是因为你。哈,算他活该!”
“那你呢,又是为什么?”宁橙弯了眉眼,头一次和筱萌如此合拍的一致对外,忽而感觉女人的友谊真是奇妙的东西。
筱萌半醉的歪着身子,竖起一根手指头摇了摇,有些大舌头:“我告诉你,老赵这人以前真不这样,他变了,真的变了!他以前别提多仗义了!上大学那会儿我被校外几个男生调/戏,不敢告诉邵承哥哥,就跑去找老赵和老齐,他俩二话不说就替我出头,最后带着一身伤回来向我复命。我当时就想啊,这辈子有这些朋友,值了!哪知到现在……”
话至此,筱萌也仿佛被卸掉了力气,靠在车门上叹气:“刚才我在包厢里休息,他走进来跟我搭话,问我现在身边没男人了晚上寂寞么,说要是寂寞晚上他可以过来陪我,还说他是当真的,让我先试试他的效果。”
宁橙咬着牙骂了一句:“不要脸。”脚下一踩油门,加了速。
“何止不要脸,简直就是杂碎,这是认识七八年的朋友该说的话吗!”筱萌大吼。
宁橙带着筱萌兜了一会儿的风,人也有些疲倦,索性将车一路开上了三环路,停在一个中转停靠的白线区,关上车窗,锁上车门,降下天窗的内遮盖,放倒座椅,和筱萌一起望着点缀着几个小星星的天空。
天色被路灯闪的泛红,彼时的针锋相对恍如昨日黄花,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从当初在工作上的勾心斗角,谈到婚姻里的磕磕碰碰,接着是生活中的生老病死,以及和心爱人之间的患得患失,几经周折。
她们边说边哭,哭出来就痛快了,聊开了就轻松了,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最初,纯净、美好。
前一个话题刚刚落于尾声,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筱萌却不知从何得出了结论,用一句宁橙想不到会从她嘴里道出的话,开启了新章。
“你知道吗宁橙,我很嫉妒你,你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最嫉妒的同类,我什么都想和你比,想超过你,可是我费尽心力在后面追着,你却轻轻松松就抵达了目标,真让我咬牙切齿了好几年。”
宁橙惊讶的看着她:“你在说笑吧,该嫉妒的人不是我么?”
筱萌也投来惊讶的一瞥,这眼神仿佛鼓励了宁橙,她说:“我嫉妒你家里的环境,嫉妒你身边的朋友都愿意帮你,嫉妒你虽然是独生子女却有一个比亲哥哥还好的哥哥,嫉妒你不管失去什么都能满不在乎的继续过日子,嫉妒你的聪明、乐观、冲劲儿,嫉妒你身上从小就培养出来的自信和优越感,那是我望尘莫及的,就算将来我再成功,也比不过你这种得天独厚的自信。更何况,我一直都很自卑,我总是怕被人抢走什么,怕眼前的快乐下一瞬间就消失了,我活的战战兢兢的,却又不敢拓广人脉,只情缘将自己憋在壳里胡思乱想。”
筱萌不可思议的笑出了声,又惊喜,又诧异:“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嫉妒我?你……”她用手比划着宁橙,措辞道:“你长得这么漂亮,发质比我好,皮肤比我滑,身材更是没挑了。还有,你再看看我的手,看看我的手臂,结婚前可不是这样的。我现在的手多糙啊,家务干多了手指也变粗了,人家都说要看一个女人是不是生活宠儿,不要看她的脸,不要看她的脖子,就只看她的手,答案就不言而喻了。还有手臂,抱孩子抱多了,我现在两手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拎起十几斤重的东西了,肩膀也变厚实了,很快就能练出麒麟臂了,你居然还嫉妒我。”
喘了口气,筱萌一手盖住眼睛,又说:“那会儿在公司,我每天早上要画一个小时的时间在妆上,力求它要完美、精致、无懈可击,然而一到公司看到你只画着睫毛膏的样子,战斗力就立刻被击溃了。你总是淡定从容的处理事情,而我呢,却要经常出差飞来飞去的和客户周旋,从签下来的一笔笔的合同里找到成就感。当我风尘仆仆的满载而归后,别的组同事都在恭喜我,只有你,不温不火的对我笑,平静的说一句‘恭喜’,那感觉可真像是你端着一盆凉水把我从头淋到脚啊。我当时就消极地想,我的成就感你根本就不放在眼里,那是因为你有一个能赚钱的老公,你当工作是体验生活,无论做的好坏都有个后盾。你还有大房子,也不用带孩子,更不用因为孩子病了老公不在身边而老公吵架。你的生活过的太滋润了,是我从小到大最向往的,可是我追求了这么久,却过上了曾经我最害怕的日子,反而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你,却轻而易举的得到了它。”
每个人都会羡慕别人拥有的而自己匮乏的东西么?筱萌一股脑掏出了装在心里多年的心里话,人一下子就轻松了,她想,说开了也没什么可丢人的,谁没羡慕过,嫉妒过别人呢,谁也不是宠儿,任何人都是自己眼里的女主角,别人眼里的女配角,计较得失的人,往往得到的少,失去的多。
“你错了,筱萌。”宁橙忍俊不禁的打断她:“我不是对什么都不关心的,我只是不善于表达,其实在暗地里我一直在和你较劲儿,你每次签回来的合同对我都是一种威胁。每次看你三两下就能把睫毛刷的漂漂亮亮,我就忍不住去学,因为我羡慕你有一双这么亮的眼睛。还有,我的皮肤底子很不好,北京天气又干,换季的时候总是过敏,这时候我就特别羡慕你,不用像我一样费心保养它,就能维护的很完美,我甚至没见你起过痘痘。至于婚姻和老公,你敢爱敢恨,有什么不满都有勇气说出来,可我呢,只会藏着掖着,直到被逼到绝境才敢反抗。你总说带孩子烦,带孩子辛苦,可是话说回来,咱俩明明是同龄人,我连怀孕都不敢想,你却早就有了孩子,提前完成了女人的任务,不像我现在这样,一说起要个孩子就担心这儿,担心那儿。”
“那你到底担心什么呢?”
“担心孩子生出来我一个人带啊。”
“哈,那简直就是一定的。”筱萌耸耸肩:“男人总说的好听,跟你一起享乐的时候说他会和你一起孕育孩子,教育孩子,但是到了关键时刻,还不是女人自己承受吗?男人不能替你怀孕,不能替你生育,更不能替你哺乳。你出去问问,谁家孩子晚上哭闹不是当老婆的先爬起来喂奶、换尿布的?男人只是说的好听,他们到底能坚持几次?有一段时间,每次当曲烨喝的烂醉如泥的回家,我都特别后悔当初对邵承哥哥的移情别恋,虽然我和他之间没有爱情,但是每次看到你们的日子过得这么踏实,我都羡慕,心想如果不是‘背叛’,如果不是你和曲烨的出现,也许这份幸福就是我的了。”
筱萌遗憾的口吻听在宁橙耳里,又是另一种滋味,她想到前阵子和邵承的争吵,又看向筱萌,心道,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谁也没有资格说别人过得比自己好,说这种话的不过是只拿自己失去的和别人得到的比较罢了。
“筱萌,过了这么多年你还不懂么,爱情本来就不需要遵循先来后到的规则,因为就算你想遵循,也会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的身不由己。也许你排了一辈子的队都等不到一个人,这能怨那个插队的人么?爱情是双向的,不用论资排辈,后来想想,我和邵承确实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了这个我也有一阵子寝食难安,但是这并不是你和曲烨走到一起的借口,就算没有我们的开始,难道你就不会爱曲烨了么?难道邵承就不是在曲烨之前排队的那个人么?你最终,不是仍被曲烨吸引了么?”
“可是我和曲烨,已经分开了。”筱萌擦拭着眼角,苦涩地笑道:“我非常、非常、非常后悔和于本生走得太近,我等于是直接将曲烨推开,再亲手毁了婚姻。”
“可是你和于本生毕竟没有实质的关系,曲烨也太小气……”
“不,宁橙。这回是你错了。”筱萌接道:“在这件事上,任何男人都是小气的,如果他不是在乎我们的关系,就不会这样介意,是我伤了他,我不该挑战男人的底线。女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男人却不行,这是生理结构决定的男人的天性,就算女人觉得不甘也没有用,谁叫咱们生下来就有那层膜呢?”
一段时间不见,筱萌好像已经脱胎换骨,“豁达”两个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她今日的蜕变,但若要说她全都放下了,也不尽然,毕竟能让她借酒消愁的理由并不多见,唯有曲烨。
倘若真如筱萌所说,在男女关系上男人都是小气的,那么邵承呢?宁橙在心底自问。
那天邵承的一反常态,是否也是因为被“出轨”的猜测气糊涂了呢?是否也是占有欲和劣根性作祟,因为太在乎,所以才痛苦么?尤其是当他将自己划入了他的世界,也将自己的生命归到“宁”家开始,他们成为了彼此不能割舍的一部分,眼里早已容不得半点沙子了?
筱萌的话又一次挑起了宁橙倾吐的欲望:“其实前阵子我们过得很糟,真不像你说的那样相安无事。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大度的好男人,直到前几天他突然对我发火,我当时就想,这还是我所认识的邵承么,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我……我真不敢回头看,很怕一旦回头了就会后悔,半夜睡觉的时候甚至哭醒……”
“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沉淀了几秒钟,筱萌问道。
宁橙一怔,这才断断续续的将起因交代了一遍,筱萌却用一种“这算什么”的表情笑说:“你还觉得我完美呢,我说,你也别装完美了,谁也回不到过去了,环境变了,大家变了,只有你们两口子不变,不怕被淘汰吗?你也该学会向生活低头了,人是不可能自然而然的变成熟的,都要经受一些刺激。”
宁橙蜷起腿:“呵,我倒宁愿自己永远是个小孩子。”
“谁不是呢?”筱萌也是一脸向往,然而话锋一转,又道:“可惜,爱情不是生活的养分,它只是调剂品、奢侈品,你能享受它一两年,但你不能沉浸一辈子,谁也消费不起。邵承哥哥是你的爱人,更是你要一起过日子的男人。谁不想找一个很爱、很爱、很爱自己的男人呢,但是你敢说邵承哥哥不爱你吗,依我看,你俩别提多相爱了,只是你要求的太高了,太纯净了。除非你俩去深山老林过日子,不受世俗的污染,否则就不可能漂白。”
宁橙叹道:“是啊。他现在变化太大了,都有些陌生了,沟通起来也有隔膜,不知道是不是老分隔两地造成的?”
筱萌嗤笑:“所以说你要学着长大了,你都快成古墓派掌门人了,我们人类都接触社会,就你还隐居。”
“哦,那我也练□□。”
筱萌“哈哈”一笑:“你真是我见过最完美主义的人,非要把爱情弄得清澈见底干嘛?老这么憋着自己,小心抑郁症又复发,没事看看喜剧片,吃点甜食,或者听听别人的故事,把自己的痛苦也建立在别人的不幸上,把眼泪存下来为别人的故事而流,这些方法都挺有效的。话说回来,你见过你要求的那种纯净的爱情吗?甭跟我说历史,就说你自己,你亲眼见过吗?反正我是没见过,我见到的都是不断变化的生活。你看赵四和张学良,张学良要不是被关着几十年不见天日,他俩能相濡以沫吗?他要是回归政界,相濡以沫个屁啊!我才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