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明白后阿玲点头,复又迟疑道:“可正如阿娘所说,女儿先前耽误太多,这会奋起直追,每日忙得恨不得一个人劈成两个用,实在是没有太多功夫。”
能答应就好!方氏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心下隐隐升起几分感动。
“阿玲放心,阿娘也并非那些不近人情的。之所以刚回到府便喊你过来,不过是想与你商量下,到底该给箫家送哪些补品。”
方才听到传信后,方氏心下已经把这事合计了好几遍。此事与箫家有关,注定也就牵扯到生意场上那些事,而这正是如今阿玲最感兴趣的。以此事作为开头,定不会引起她太大反感。
“送箫家……”阿玲陷入了迟疑,“太贵重的东西送过去也是浪费,女儿还真有些舍不得。”
这小财迷的性子,配上那张讨喜的脸,还真是怎么看怎么让人往心坎里疼。自觉亏欠阿玲十三年,方氏这会是怎么看阿玲怎么觉得稀罕不够。
“可若是送过去的东西太薄,又会失了我蒋家脸面。”方氏补充道。
阿玲当然也明白此点,可前世那些事在心中翻腾。就是在此处,孙氏和箫矸芝还曾假惺惺地安慰过丧夫后悲痛交加、沉疴不起的阿娘,表面上满脸悲悯,可转过头他们便纠集蒋家旁支以及其他商贾欺压上门,阵阵骂声中阿娘一次次吐血,没几日便含恨抑郁而终。
她承认自己心胸不够宽大,忘不了这种仇恨,与此同时她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阿娘,若是我们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又与箫家有何区别?”
听到这句话,方氏完全陷入了震惊中。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加之在父女俩有意隐瞒,她并不知道阿玲重生之事,在她心里箫家不过是蒋家生意场上多年的老对头。报复箫家她也支持,毕竟那也是帮她亲闺女出气,可没有了相隔两世的仇恨,站在她的角度,未免觉得老爷有些走火入魔了。
白天想着算计箫家也就罢了,连夜里入睡后,说梦话都在咬牙切齿喊着沈金山名字。箫家固然可恨,可老爷岁数也不小了,这般夜夜睡不安稳,真真是让她忧心。
“阿玲终于想明白了,不要让仇恨影响到你。我们蒋家一向光明正大,这次的事也没必要藏着掖着。”
“如何光明正大?”
方氏唇角扬起柔和的笑意,眼中却闪过一道冷芒,“我蒋家又不是开药铺的。”
“开、药、铺?”缓缓重复着这三个字,阿玲神情逐渐从疑惑变为欣喜,“对啊,阿娘,我跟阿爹怎么忘了这点。蒋家又不是开药铺的,怎么知道沈老爷那病需要什么药。万一送两根人参过去补过了,到时候真出个三长两短,到底要算到谁头上?我看这事,还得交给郎中去办。”
毕竟是她亲生的闺女,果然冰雪聪明,一会功夫方氏又发现了阿玲另一处优点。
“也不缺走那两步道的功夫,就走远点,去请百草堂那位老郎中。”
事不宜迟,阿玲立刻朝门外喊人,吩咐他套车,自己亲自前去百草堂。
马车一路驶出蒋家,因着上午发炭以及刚才闹剧,这会功夫蒋家声望达到顶峰,一举一动皆备受瞩目。
在阿玲带着老郎中离开百草堂后不久,她来此地的原因便已经迅速传开来。
“听说了没?蒋家姑娘是亲自来请百草堂的老郎中,过箫家给沈老爷看病。”
“我家有亲戚就在百草堂里管着抓药,当时他就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蒋家姑娘说了,本来是打算送两根老山参过去给沈老爷补补,可后来又想到,不管什么病都得讲究个对症下药。老山参是好东西,但万一不对症补过了,那可成了蒋家的罪过。保险起见,还是请郎中先过去看看,若是有什么需要,蒋家丁当义不容辞。”
连这等细节都想到了,胡姑娘该有多心善。蒋家声望摆在那,这会阿玲无论做什么事,所有人皆以最大的善意去揣度,尽量给她编个美好的理由。于是明明是心疼两根老山参的事,被这些人一说反倒成了蒋家姑娘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
当然也有人不这么想,比如说沈金山。
及时服用药丸子,这会他虽不舒服,但神智却还清醒。被老郎中号着脉,听明白前因后果,他喘着粗气愤恨道:“那只老狐狸,一定是为省那几根老山参。”
可怜蒋家姑娘一片好意。老郎中摇头,心下不忿,待写药方时他刻意开了个见效慢的方子,一应廉价草药也皆用贵重稀有药草所取代,总之穷尽毕生所学好生坑沈金山一把。
老郎中在箫家的种种“义举”,阿玲却是丁点不知。
她只是在沿路百姓的注目礼中,坐着蒋家马车快马加鞭赶到城西百草堂,将一路上想好的那副说辞悉数道出后,顺利请动老大夫。然后两人一齐上马车,又再很多人的注目下原路折返回城东。亲自将人送进箫家后,她便回了蒋家。
整个过程中她压根没出现在过众人面前,也未曾踏进过箫家大门,对于青城百姓严重偏离事实、把她夸成一朵花的种种猜测,以及沈金山的怨念,她更是没怎么感觉到。
也不对,她多少有点反应。
许是沿途市井百姓的眼神太过炽热,又或许是沈金山的怨念太深,或者干脆是因为倒春寒中天气过于寒冷,忙活一圈回到蒋家后,下马车时一阵风吹来,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然后她就被一直等在院门处的方氏接住了。
“看你给急得满头大汗,这么冷的天穿厚实点,可别吹风着了凉。”便将手中大氅给女儿披上,方氏边略带责怪地说道。
这便是被阿娘关心的感觉,满是心疼的口气,温柔而又不失责怪的声音。就着肩膀环绕一圈的大氅尚带着些方氏身上的余温,那温度似乎要一直传到她心底。
阿娘……应该也是关心她的吧。
虽然前世弥留之际她将她托付给表哥,一手酿成了日后的悲剧。可在那时,谁会觉得文采斐然、开春即将参加本州院试,平日一片君子如玉之风的沈德强,会做出那等禽兽不如之事?
何止不会这样想,那时候沈德强简直是青城所有有姑娘人家翘首以待的东床快婿。将她许给他,阿娘肯定也没少动用娘家那边关系,她也是一门心思希望她能好。
怪只怪沈德强太会伪装,想到这阿玲心中对方氏最深的那块怨恨渐渐消融。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头十三年母女间的生疏,早已让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待方氏系好后,她屈膝福礼,声音中微微带着生硬:“多谢阿娘关心。”
方氏温柔的手出现一瞬间的僵硬。这孩子……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她先没尽到为人母的心。
“快进来吧,你阿爹和两位师傅还在等你。”
“两位师傅?阿娘,莫非是为了我掌家之事?”
“看你想哪去了,阿娘既然说过不会耽误你其它事,就一定会做到。外面冷,咱们快些进去。”边说着方氏边有些小心翼翼地抓过阿玲的手。
突然被个有些陌生的人抓住,阿玲下意识地有些僵硬。可余光看到那张期盼的侧脸,想到上次舅舅带家人来府门前负荆请罪时,她撑着病体回护她的模样,阿玲心下微微动容。毕竟是生她的阿娘,想明白此点后,她手回握回去。
方氏长舒一口气,娘俩手挽着手向前院招待客人所用厅堂走去。蒋家宅子大,前后院间有很长的一段石板路,方氏体弱,先前走时每每都得由丫鬟搀扶,即便如此依旧疲惫不已。可现在拉着阿玲的手,她却觉得一眨眼功夫已经到了门外。
这段路也太短了点。
好悬才没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沈家兄妹小的时候,那时她成亲多年未曾有孕,喜欢孩子时,常常拉着娘家侄子侄女的手喂他们吃糕点。可生阿玲后大出血,然后她一直缠绵病榻,算起来这还是十三年来母女俩第一次如此亲昵。
她究竟欠了这孩子多少啊!
带阿玲进了厅堂,方氏敬陪末座。前面几人寒暄之言悉数听不见,这会她脑子里全是懊悔。
在她前面,阿玲见过两位师傅后,师徒三人连带蒋先四人就说起了正事。
最先开口的是邵明大师,一对寿眉微微抖动,他慈眉善目地看向阿玲。
“这几日授课,阿玲大体知道为师的做法。”
阿玲点头,“墨师傅比较注重经史子集,书中箴言深入浅出,三言两语间常使人醍醐灌顶。而大师师傅这则是更重实际,无论何事皆要亲身体验一番,遇到问题再着重解决。两位师傅各有千秋,不过皆为阿玲所喜爱、所敬佩。”
这番话说得不偏不倚,就着个人优点把每位师傅都捧了一遍。
果然左右两人听后皆面露喜色,点头后邵明大师继续说道:“说得没错,贫僧不过是个老和尚,论那些书本上的深奥学问自然比不得道玄兄。不过有句话说得好,世事洞明皆学问,凡事亲身接触下总会有所收获。”
阿玲点头,满脸受教的模样。
“前几日云来楼征募军饷宴,你准备得不错。凡事一回生二回熟,这次的拍卖宴,为师也交由你去准备。今日叫你前来就是为了说此事,这次你不仅要准备好宴席,还要把控整个拍卖流程。道玄兄,阿玲这几日可能有些忙,你那边的课可否往后顺延几日?”
李子峰可没忘了这老乌龟那虎视眈眈的大徒弟。没错,就是虎视眈眈!
如果说一开始李大儒纯粹是因跟邵明大师斗气而连带着看不惯给他长脸的小王爷,这会他则是单纯地讨厌这个人。作为当年追过师妹的人,半个月功夫过去,足够他看出小王爷那颗隐藏在纯良外表下蠢蠢欲动的心。
阿淑就这一个徒弟,无论如何他得帮她看好了!
不过这事总不好直接说出来,脑子稍微一转,李大儒便想出理由。
“顺延几日倒是无碍,只是箫家家大业大,此次拍卖关系到整个青城大小商户。只有三天功夫,让阿玲一个人全权把控,未免有些太过仓促。”
听到前一句时阿玲还颇为轻松,不过是准备场宴席,有上次的经验,这会这事对她来说简单得很。可后面那句,却让她愣住了。
这会她接着李大儒话说下去:“墨师傅所言有理,阿玲接触蒋家生意,时日尚浅,这会也不过刚认清楚各大绸缎商名姓,至于其它更是一头雾水。拍卖会事关重大,宴会倒好,至于其它只怕是……”
在阿玲说话的时候,蒋先也在暗暗思索这等提议。
李大儒能想到的,他一样都没落下。可与此同时他想得更为长远,经商之人,诚信是根本,可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获得合作商贾的尊重和信赖。只有这样,双方才能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上谈事。
即便他已经再三言明蒋家日后由阿玲继承,即便阿玲拜了如此有名望的两位师傅,可不管她如何优秀,在诸绸缎商眼中,始终是个未及笄的姑娘。年岁小、办事不牢靠;姑娘家,更是天然的比男儿劣势。将心比心,若是有个阿玲这般大的姑娘上门要跟他谈生意,即便面上不显,他心里也会犯嘀咕。他这个宠女儿的尚且如此,其他重视儿子的同行又会怎样想?
自打同意阿玲接触生意后,除去盘算着算计箫家外,还有很多时候他一直在担忧此点。本来他想着让阿玲慢慢来,拿箫家抵押的那几件铺子练手,做出一点成绩来后,再接手更多,慢慢证明给大家看。
可如今的拍卖会,却让他看到了另一条捷径。有小王爷压着,无人敢随意造次;有他在一旁教着,阿玲也能迅速掌握青城绸市局;再者将箫家资产卖给各家,也算是给他们点恩惠。
如此看来,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可小王爷那心思……
小王爷有阿玲重要?心下没犹豫多久,蒋先已经有了决定。
“不尝试下又怎么知道行不行?”
这……阿玲和李大儒同样惊讶地抬头望去。
“阿玲总要接手我蒋家生意,与诸位商贾打交道。通过此次拍卖会也算是有了交情,日后见到也好说话。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既然王爷和邵明大师信任你,你且尽管去尝试。出了任何事,别忘了还有阿爹呢。”
原来胡老爷是做此等考量,明白过来后李大儒也没再坚持。
“如此看来这的确是个好机会,阿玲且先安心准备。只是有一点,每日那五张簪花小楷临摹可不能荒废。”
女儿要接手如此繁重之事,从懊恼中醒来的方氏就听到这句。
“看来这几日阿玲是得忙活了,可别熬坏了身子。忙归忙,补汤可得照喝。”
阿爹会帮她,师傅也答应,阿娘更是……想到补汤那奇怪的味道,阿玲下意识地抵触,不过补汤里面添的虎骨还是玉哥哥特意送来的,最近忙起来常常腹中空空,喝习惯了倒也没觉得太过难以接受。
“阿爹、师傅、还有阿娘,你们放心,阿玲一定会努力,然后临摹之事也不会放下,至于补汤……阿娘亲手熬得汤滋味那般好,自然要全喝光。”
杏眼瞪得溜圆,握紧拳头,她神色坚定地道出承诺。
就这样,本来被方氏因箫家那点小事叫过来的阿玲,在圆满甚至超额完成任务后,又接手了另一桩更繁重的任务。
事不宜迟,答应过后她便急匆匆赶回绣楼,换身在内室穿的宽松绸衫后走到窗前。窗前的平头案上放着一本字帖,字帖里一手工整的簪花小楷,里面内容皆是这几日李大儒讲解的经史子集。对于亡妻唯一爱徒,李大儒不可谓不尽心,特意抽空将教授内容整理出来,又加上个人见解,写成了这本字帖。阿玲每日临几遍,顺便复习当日所学内容。虽然她脑子不算聪明,可熟能生巧,这样下来竟是学得很快。
在方才答应的三件事中,补汤她只需要喝,拍卖会十分繁琐,并非一时半会能理清,她决定先临摹完字帖,了却一桩心病。
蒋家特意从青城最大书斋订购的上好宣纸铺上去,由当世名家所制狼毫尖端蘸上上好的徽墨,刚准备提笔,阿玲若有所感地扭头,恰好看到拔步床内那抹玉色。
“青霜,床头上系着的是什么?”
正在研磨的青霜停下,倾身往床内看去,解释道:“方才奴婢收拾衣裳时,从里面看到这对玉环。想着前几日您提过,收拢帐幔的金钩上却点挂饰,想着是姑娘特意找出来的。”
顿了顿,她疑惑道:“好像不对,若是姑娘找出来的,那早上就应该在那,怎么到中午才看到。”
突然……想到玉哥哥塞给她玉环时的强硬,阿玲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
“挂那挺好看的,就挂着吧。”
“奴婢虽然不懂玉,但也觉得那对玉环怪好看的,刚才打绺子时捧在手心里更是舒坦,还是姑娘眼光好。”
这哪是她的眼光,明明是玉哥哥选的。想到这阿玲轻轻咳嗽声,“不说这个,先写字。”
青霜安静下来,房内只余磨墨细微的声音以及两人呼吸声。倒春寒的严寒时节,似乎连虫鸟也纷纷缩进窝里,窗外没有任何响动。一片寂静中,阿玲却始终安静不下来,每临几个字,眼睛就止不住往后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