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玲……事关爱女,蒋先坚定的心有所动摇。
而处于话题中央的阿玲,此刻却完全改了想法,“阿爹年事已高,本该颐养天年,再让您为女儿操心,那实属于大不孝。会首之职……”
没等她说完,提议后一直沉默的陈志谦突然开口,“会首之职,便由青城百姓公开推举。本王还有要事,就这样定了。”
说完不等旁边的师徒父女四人有所反应,他敛起衣袖,大步流星朝院外走去。
刚走出阿玲视线范围内,他脸色便阴沉下来。
齐大非偶,不仅蒋先明白,他同样也明白这点。他喜欢那丫头,将来是一定要明媒正娶的,只是这婚事中间阻力不可谓不大。当然若他执意求娶,天底下也没人能拦得住。可娶进门后,别人会怎么看那丫头?
并非他杞人忧天,珍贵太妃出身京中某著姓大族,娘家祖上世卿世禄,比之当今太后娘家显赫不知多少。先不说前些年她如何嚣张,就是皇帝舅舅登登基后这么多年,对上太后她依旧无半点恭敬姿态。
除去太上皇帝的宠爱外,她背后如今依旧屹立不倒的娘家,也给予她很大底气。
虽然敬爱太后外祖母,但他依稀觉得,活得珍贵太妃那般恣意、一辈子不受丁点委屈,才是最大的圆满,而他愿意尽最大可能给那丫头这种圆满。
不过蒋家人丁单薄,那丫头并无嫡出兄弟可提携,蒋家庶支……有前世那些事在,他自然不会上赶着抬举那群白眼狼。思来想去,只有从蒋先身上下手。
那早在运炭船上,那丫头表露心意后,他便一直在想着两人间的事,这几****已经想出一套可行的法子,而青城会首,便是这其中的第一步。
没想到他一片好心,却被那父女俩联手拒绝。
真是……玄色衣袖晃动的更为激烈,隐隐传来撕裂的声音,声响过后小王爷冷静下来。
不管出于自尊还是其他,有些事他不会去解释,到最后该明白的人总会明白。
踏马离开王府,他直奔青城县衙。
昨晚给恩师送信的潘成栋坐在明堂上处理着州府送来的文书,时不时望向窗外,颇有些心思不定。这会功夫恩师应该已经问过小王爷,不知结果如何?
很快他便知晓结果如何,因为小王爷亲自来了。
心里一咯噔,瞧着小王爷面色不善,他本以为要费一番功夫、甚至最后要让出些利。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之快,小王爷开口便言明:不足的那八十万两银子归他。
假意推辞两句,又夸赞一番小王爷“高风亮节”后,他默默地替青城百姓笑纳了。
然后他发现,这笔银子不是白笑纳的,青城百姓也要干点实事。
“推举会首?”
不仅潘成栋,跟在他后面的县衙属官有志一同地喊出声。会首,那还用得着推举么?谁敢不长眼,选第二个人!
“本王也与胡老爷商议过,最终决定还是要听取大家意见。”
任谁都不会想到蒋府内发生的一幕,为赶鸭子上架,小王爷把这一招都使出来了。也对,会首那是多风光的事,哪个脑子正常的会推辞呢?
蒋府内,蒋先连打三个喷嚏。而县衙内,自潘成栋往下所有官员却都想到了一处去。
“胡老爷这人,可真是……周全。”思来想去好一会,他才想出这两个字。
不管怎么说,既然小王爷有令,那咱们就得照办。刚好衙门理好箫家毁契账目,下一步要往下发银子,趁这机会,顺手把这事给办了。
县衙办事不同于民间,衙役上街敲锣打鼓扯开嗓门喊那么几遍,很快这事也就在城内传开了。
刚热闹过两茬的云来楼再次迎来第三茬的盛事:发银子、选会首。
与前两次舞姬助兴、大摆筵席不同,这次则要简单的多。偌大的云来楼一层厅堂被分割成左右两半,左边是领银子之处,右边是选会首之处。从左侧门进来领银子,然后沿着红地毯一路走到右边,对着衙门书吏说出他想选的青城会首,经由记录后画押,然后从右侧门出来。
左边负责发银子的衙役舒坦了,每位来领银子的百姓无不是喜气洋洋,对着他们拱手作揖说尽吉利话。
这股喜气也带到了右边,笑容还是那般喜悦,可说出来的话却完全变了样。
“青城这么多商贾,你想选谁当会首。”
“那还用问?当然是胡老爷。”
“青城诸位商贾……”
“我家还烧着胡老爷炭,这包银子也多亏了胡老爷,不选他选谁。”
“青城……”
“我知道,选谁当会首是吧?胡老爷!”
“青……”
“胡老爷。”
到最后没等他开口,过来的百姓便说道,“这位官爷,您也别再浪费口舌一个个问了,我们都选胡老爷,大家说是不是?”
“是!”隔着门传来整齐的应答声。
一连三日推举会首,书吏将蒋先名字写了无数遍,到最后他做梦时手腕还无意识转动,仔细看起来,那笔画分明是“蒋先”三个大字。做着初开蒙幼童都会做的事,年轻的书吏不由思考人生:他寒窗苦读多年,难道就为写这三个字?
在全城沉浸在“天上掉银子”的喜悦中时,与书吏同样心情多云的还有沈金山,不过书吏这边不过是蓝天上偶尔飘来一朵白云,而沈金山那边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阴云密布。
他的青城会首,竟然就这样没了!
翻盘的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就这样彻底化为泡影!
气愤之下他差点再次犯了气喘,赶紧吃下药,强撑着起身想要去找小王爷,还没等走到书房门口,便被从天而降的暗卫拦住了。
“王爷命属下告知沈老爷,若是能再凑出八十万两,自是可以当上会首。”
藏蓝色衣袍的暗卫如他主子般一脸面露冷然,扔下这句话后消失无踪。
八十万两?先前八十万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难题,可如今箫家库房已被搬个底朝天,连一枚铜板都没剩下,他拿命去凑这八十万两。偏偏那库房……这些年为防宵小偷窃,他曾多次说箫家库房有多寒酸,而上次当着小王爷与青城百姓面,为抵债他又再三承认。
如今他真是有苦说不出。
他积攒半辈子的库房,都怪孙氏……双手握紧成拳,他朝后宅走去。
名义上孙氏掌管箫家后宅,可在这个家中沈金山却有着绝对的权威。他狠下心来整治,孙氏那些人手很快土崩瓦解。虽然才过了没几天,原本雍容华贵的孙氏如今却像个粗鄙的乡野村妇,仔细看过去甚至连头发都白了不少。
见沈金山过来,她心下一哆嗦。待一声声不堪入耳的责骂传来,强倚着柱子,她辩解道:“此事也与阿慈有关,当初她挑拨妾身时如此足智多谋,如今箫家危在旦夕,怎么不见她站出来。”
足智多谋?心下升起一丝希望,恨恨地瞪了孙氏一眼,扔下“你给我等着”等威胁之言后,沈金山抬脚向箫矸芝院中走去。
箫家新一轮后院大战再次开幕,没有刀戈的战场更显血腥。与此同时,三日过后,当所有毁契银子发放完毕后,会首选举结果终于出来——蒋先以全票当选。
云来楼三楼,潘成栋亲自宣布此事,而后朝蒋先贺喜。
“果然不出所料,胡老爷当选乃是众望所归。其实要潘某说,胡老爷多年来造福一方,兼之本次募集军饷最多,无论从情理上来说都该是你,即便直接坐上会首之位也无人反对。”
“知州大人过奖。”
蒋先没再推辞,倒不是因为别的,全是因为阿玲那番孝心。三日前在小王爷离开后,阿玲跟到书房,一再强调阿爹不能再劳累,这会首不当也罢。这番话听得蒋先窝心,爱女这般懂事,他又怎能不为她拼一把。
余光看着阿玲皱起的眉头,他朝那边微微点头做安抚,“既然所有人期待如此,那蒋某便恭敬不如从命。”
阿爹这是不好意思拒绝,造成这一切的还有谁?宽袖下,阿玲小手狠狠掐了旁边小王爷一把。
阿玲那点力气,对小王爷来说跟挠痒痒似得。趁人不备,他满是宠溺地看着她,甚至把宽大玄色衣袖下的胳膊也凑过去些,好让她掐得更舒坦些。
他这样做阿玲反倒不好意思了,收回手,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都怪你。”
带着怒意的声音极轻,前面正在寒暄的几人丝毫没听见,而听到的小王爷脸上宠溺却更盛。
大抵在相爱的人眼中,无论对方做什么都是一道风景,如今的小王爷便是如此。见惯了前世这丫头忍辱负重的温柔贤惠模样,重生后因为太过顺风水顺,她也是一派被宠溺的娇憨,如今杏眼瞪圆溜溜、薄怒的模样,看在他眼里便是另一道风景。
几日不注意,这丫头好像更好看了些,这般想着他眼神越发炽热。
被他这般盯着,本就脸皮薄的阿玲很快撑不住怒意,脸儿俏红缩手走到蒋先身侧。
“阿玲这事怎么了?”刚与潘成栋寒暄完的蒋先扭头,就看到爱女红了的耳根。
阿玲心下一惊,结巴道:“那个……女儿是觉得阿爹太累了。”
当真是在担忧此点?狐疑地看向旁边小王爷,蒋先最终还是决定装糊涂,“无碍,这点事为父还应付得来。”
见他终于做出保证,潘成栋也是乐见其成,“蒋家偌大家业都被胡老爷管理得井井有条,如今不过一个会首,胡老爷自是手到擒来。”
说完后他正式将这几日临时赶出来,代表青城会首地位的印章递到蒋先手中。至此,自阿玲拜师仪式起,沸沸扬扬半个月、中间几经波折,青城会首之职总算是尘埃落定。
似乎是上天也在帮蒋先,交接仪式完成后,近一旬来一直笼罩在青城上空的那些阴云彻底散去,露出云层背后耀眼的太阳。
春回大地,这场持续多日的倒春寒终于彻底结束。
“看来胡老爷当这会首,也是天意。”
交接仪式完后便是宴席,早已准备好的精致菜肴端上来,举起酒杯,潘成栋感慨道。
随着他的话语,一道前来的县衙属官看向蒋先旁边正在给蒋家姑娘舀汤的小王爷,很容易便放下为官之人高高在上的姿态。拿出当年考科举时博览群书的功底,各种好词用出来,他也跟着夸赞起了蒋先。
饶是定力足,这会蒋先也被夸得有些坐不住。
“各位大人可不要这般说,天公作美,定是因为感念诸位青天大老爷一心为民,为青城百姓谋福祉,蒋某又怎敢居功。”
胡老爷可真上道,他们正愁该怎么拍小王爷马屁。
“要说谋福祉,这全是王爷与知州大人的功劳。王爷大义,舍八十万两纹银;知州大人不辞辛劳,亲自监督箫家毁契一案,您二位克勤克俭、兢兢业业,实在为天下为官者表率,下官楷模。”
顺着蒋先的话,县令大人将小王爷和顶头上司潘知州狠狠一通夸。后续言辞之露骨,直听得阿玲接汤碗的手一抖。
“恩?”陈志谦皱眉,面露不悦。
抚摸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潘成栋忙打住他们,“知行合一,做比说重要。行了,都吃饭。”
众人纷纷举箸,一时间饭桌上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
少了觥筹交错的热闹,有些事就开始鲜明起来。
比如小王爷帮蒋家姑娘甜汤;
比如蒋家姑娘爱吃红烧肉,谁再往红烧肉里面伸筷子,小王爷眼刀便飞过来;
再比如小二询问要不要再上点陈年老酒时,小王爷直接给否了,现场唯一不能喝酒的可只有蒋家姑娘!
陈志谦是个想到什么就必须要做的人,他想要对那丫头好,那敏锐的神经便会关注她的方方面面,然后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让她自如些。有些事他自以为做得隐晦,可他身份注定无论在哪都是人群瞩目的焦点,再小的事也会被注意到。
这不就这会功夫,席间多数人都瞧出了端倪。于是乎在青城属官心目中,蒋先地位一再提升,几乎就要与他们的顶头上司潘成栋平起平坐。
有了这种认知,他们对蒋先的态度简直不能再客气,宴会结束后千叮咛万嘱咐。
“青城商会初立,诸多事务千头万绪,若有能用到府衙之处,胡老爷尽管派人来说便是,千万莫要客气。”
虽然这些年蒋家孝敬没少送,可官商有别,这些当官的何时对他这么客气过?蒋先第一次觉得,女儿跟小王爷关系亲近,也许不是什么坏事。
可这种想法并没持续太久,蒋家立足百年并不是靠的钻营、亦不是靠的关系。县衙官员敬着他,固然锦上添花;可跟原先那样,也碍不着蒋家什么。
心态放平,他态度不卑不亢,“若有向官府报备之处,蒋某定不会有所懈怠,至于其它,蒋某在此先行谢过各位大人。”
谦逊的态度让所有人都舒坦,也让县衙属官再次对他刮目相看。
宴席过后蒋先正式走马上任,虽然名义上是会首,可他并未总揽大权,而是从采桑养蚕、抽丝缫丝、织布印染、绣花制衣等涉及整个丝绸生产流程的方方面面入手组成几大部门,然后选出各方面品行、手艺最让人信服之人,出任各部门管事。而在最大头的青城绸市上,他也早已说好,还是依照老规矩由各家共同商定。
这些是推举会首那三日中他想出来的,心下已将条条框框想清楚,走马上任后只需照着办。找人很简单,而最麻烦的官府报备,态度积极的县衙属官也以与往常截然不同的迅捷给办好。中午刚交接了会首印信,没到晚上初具雏形的青城商会便已经成立。
赶完落下功课,急忙赶过来的阿玲松一口气,有这么多人在,阿爹定不会太过劳累。
狠狠夸赞了一通阿爹才智后,她从其口中听到了另一则消息。
“女儿也要做管事?”
她能管哪方面?!
蒋先点头,略显浑浊的苍老眼眸看着生机勃勃的爱女,“阿玲帮着阿爹,总览这些。”
听到有阿爹在,阿玲把心放回肚子里,“那女儿不会的地方,阿爹可要多多指教。”
“那是自然。”蒋先答应得甚为痛快,他本来就是这样想的。
“阿爹最好了。”阿玲凑上去,纤细的胳膊挽起他胳膊,小身子贴上去亲昵地摇着。
享受着爱女的亲昵,蒋先心思却是飘向了别处。中午宴席间小王爷的体贴他看在眼里,再加上几日前的拳法,他心里的排斥在一天天淡化,与此同时升起来的则是对阿玲的担忧。
出身尊贵、容貌英俊、本人文韬武略样样俱全,这样的小王爷,他便是瞎了眼也不能说他配不上自家姑娘。
可反过来,自家姑娘配得上他吗?
寻常人家过日子免不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以蒋家百年积累自然不必为这个担心;可王府不是寻常人家,那边过日子,过得是人情世故,到时阿玲可能应付得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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