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深秋,冯落樱感了风寒,明耀为避疾被接去了东宫照养,彼时为冯落樱看诊的太医是太医署的医丞,待得为冯落樱诊脉罢,医丞紧皱了眉,面色担忧,“娘娘这次的风寒来势不小啊……”
冯落樱猛咳了两声,嗓子有些沙哑,面上带着几分异样潮红,柳眉微弯,“你直说情况如何就是了。www.Pinwenba.com”
“恕微臣斗胆,娘娘怀有身孕之时便未能好好调养,生产之际又大量出血,而月子里更是未能好好将养,以至寒气侵体,又逢秋风凌冽,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娘娘身子本就不大利索,而今调养起来更是困难。”医丞颔首,“不过微臣自当尽力而为,娘娘不必太过忧虑。”
冯落樱闻声依旧是掩不住的咳嗽,但面上却也并未见得有多难过,只是垂眸低语,“风寒可是会伤到眼睛?”
“怎么,娘娘眼睛也有不适?”医丞显得有些意外,更多的则是担忧。
“这几日看东西时常会有模糊重影,但每日清晨总还算是能看得清楚的。”冯落樱绣帕轻掩咳嗽,蹙眉语道。
“这,娘娘以前可曾有过此类症状?”
“十一岁时,曾失明过一段日子,后来是父亲找了个游世郎中给治好了的。”冯落樱闭了眸,“近来只是有些模糊,并未见有失明症状。”
医丞皱眉不解,却也是担忧疑虑,“若是娘娘曾有过眼疾,而今再因生产所激,因而复发也未可知,但眼下还未能定论,微臣会为娘娘开些明目的汤药,此外,娘娘也需切记太过疲劳,先前月子里的劳累也可能是致使娘娘视野模糊的原因。”
冯落樱轻揉着额侧,“有劳了。”
“微臣分内之事,若无旁的事,微臣便去为娘娘煎药了。”
“嗯,去吧。”冯落樱疲累的挥了挥指尖。只待得医丞走后,冯落樱方才睁眼环视四下,那些曾经清晰可见的物什,此间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唯有近在眼前的东西还能看得清楚,冯落樱有些不安,连带着拿着茶杯的手都止不住的轻颤。
失明吗?想到当年的那段黑暗时日,冯落樱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头袭遍全身,那种未知的恐惧和不安已经成为她不敢去回忆的画面。
一旁侍女见冯落樱神色有些失常,便只得是宽慰道,“娘娘许是累着了,要不躺下歇会儿?”
冯落樱并未拒绝,而今已经是她发热的第三日,这几天她每晚都会虚热而醒,到了白天却又阵阵冷寒,太医的药一碗一碗下了肚,但情形却并未好转,医丞也很是为难,因着冯落樱身子虚弱,是以开的药也不敢太重,但药性过轻又未能缓解其症。
冯落樱躺到床上,从午后到天黑,冯落樱起了身,见得屋中一片昏暗,便不由得微皱了眉头,“怡心,为何不点上烛火?”
怡心听得呼唤,连忙跑入屋内,此间夜幕刚刚落下,屋中确实有些灰暗,便连忙点了蜡烛奉至冯落樱榻前,“娘娘恕罪,奴婢是怕烛火扰了娘娘清梦,所以才未及时点上。”
冯落樱见得她的身影和摇曳在眼前的烛光,心里莫名的踏实了几分,便只是微微摇首,“无妨,只是日后这屋里的烛火要一直点着,不可再忘。”她多么害怕适才不是黑夜而是失明,眼前这一盏小小的灯火,而今对她言比什么都重要。
怡心虽不明冯落樱何故如此,但终归是颔首应下了。冯落樱见了烛火,随即便又继续躺着了,怡心想要扶冯落樱起身用膳,但终是被冯落樱拒绝了。
怡心想到了宸清宫的皇帝,这些日子皇帝鲜少进后宫,听说北戍使臣就这两日便要返回北戍,而南下的平乱大将军报回的消息喜忧参半,皇帝这几日时常与大臣们商议到深夜。
待得怡心出屋,史勇担忧迎上前去,“娘娘怎么了?”
怡心黯然一叹,“娘娘身子愈发虚弱了,偏偏又不肯进食,依我看,还是得禀告皇上去。”
史勇亦是忧眉,“可娘娘有旨,不让咱们惊动宸清宫,就连医丞大人对皇上也是默不敢言的。”
“可娘娘这样下去如何是好?今日医丞大人诊脉,说娘娘是旧疾新病齐发,娘娘还说这几日视野模糊,刚才又为了烛火的事神色紧张,我怕再这样下去,万一真有个好歹……”
“啐!”史勇紧皱眉头,“别胡说,娘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场风寒而已,焉能伤得了娘娘?”史勇顿了顿,终是道,“我看还是先请贤妃娘娘来一趟,皇后娘娘一直当贤妃娘娘是亲姐姐一样,贤妃娘娘的话,想来皇后娘娘还是会听的。”
“唉,也只能如此了。”
屋内,再度躺倒榻上的冯落樱却并未如愿睡着,她时不时的睁开眼去看那烛火,一遍又一遍的,好似急于确认什么。
翌日,史勇前往华羽宫请来了徐忆芜,徐忆芜到时,冯落樱刚刚用完膳,坐在侧塌上,翻看着什么。
冯落樱见她来了,便是抬眸一笑,“姐姐怎么来了?”
徐忆芜面带忧色,“你这是怎么了,前日我来时还未见你如此憔悴,这才几日光景,怎么好像瘦了一圈似的。”
冯落樱抬手抚了抚颊,失笑,“有吗?只是这几日胃口不大好罢了。”
冯落樱说完又咳了两声,怡心连忙给她拢了拢大氅,“娘娘还是别看了,太医不是让娘娘好生歇息呢?”
冯落樱眸色微异,却是有着说不出的黯然,只定视着眼前书册,指腹轻轻磨裟着,“不过是闲来看看打发时间罢了。”
徐忆芜却是从她手中将书册收走,正色道,“我听史勇说你这两日眼睛不适,既然如此便更不能看这劳什子了,还是听太医的话,好好歇着罢。”
冯落樱却是笑着又从她手中将书册拿了回来,搁在一旁,“姐姐,这几日我总是做梦,各式各样的梦,梦里有鸟语花香,有青山绿水,可不论是什么梦,到最后都只剩熊熊大火,只记得当初母亲将我从火里推出去的模样,然后我便醒了。”
徐忆芜听得有些莫名不安,随即却是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这几日是累着了,偏偏皇上又忙着前朝的事顾不上后宫。”
冯落樱微低了眸,似叹似语,“如意成亲已有小半月了罢?也不知过的如何了。”
“她而今是御林军首将夫人,你若想见她,随便找个由头传她入宫就是了,”徐忆芜见冯落樱情绪低落,便是安慰道,“都说生病的时候人容易胡思乱想,以前我总不信,现在见你这般倒也信了。”
冯落樱只是抬眸微微扯了唇角浅笑,她没告诉徐忆芜,而今她连书册上的字都有些看不清楚了。
翌日,如意来了,也不知是否是穿多了衣服之故,冯落樱觉得她丰盈了不少,气色也很是不错。
如意对着冯落樱行了见礼,方是担忧道,“听说娘娘身子不适,而今可好些了?”
冯落樱只招手让她近身来坐,微微一笑,“你服侍我多年,还不知道我吗?这身子虽是不见多好,但也不会坏到哪去。”
如意无奈微叹,“娘娘受苦不少,偏偏又操心太多,该修养的时候也没能好好修养,而今若是再不当心万一落了病根可就不好了。”
冯落樱失笑,却是看向徐忆芜,“瞧这,还说我爱操心呢,这一见面便絮絮叨叨个没完的却又是谁呢?”
徐忆芜亦是浅笑,“哪里怨得了如意,只是你而今气色实在太差,让人想不担心都难,也就这几日皇上不得空,否则若教皇上瞧见你这般憔悴,只怕整个翔凤宫的下人都不会好过。”
冯落樱只笑不语,她也的确有些日子没见朱佑祁了,听说前朝纷争不断,今年秋收又不大景气,偏偏南下的平乱军又需要粮草,是以朱佑祁时常忙到深夜才得歇息。
冯落樱终是看向史勇,“皇上这几日可有按时用膳?”
“娘娘放心吧,娘娘折好的纸花奴才每日都按时送去,石公公以纸花劝膳,皇上自是听的。”
冯落樱方安下心来,却又闻如意无奈一语,“娘娘自个都这样了,还挂记着皇上。”
冯落樱却是无奈,“我不像你,能时不时的给袁成做些糕点带着,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让人提醒着罢了。”
如意被她说得脸色微红,便也是笑笑罢了,冯落樱见得如意过得幸福,心情也是大好,其后三人一起用了晚膳,如意一如从前那般为冯落樱布菜,徐忆芜时不时问道袁成几句,三人茶余饭后叙话阵子,倒也还算闲适。
只待得宫门即将下钥,袁成前来接了夫人回府,冯落樱便依旧是笑送如意离开,只袖中十指微扣,忍住了心里的呼唤,如意啊,我只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如意一走,徐忆芜也不好打扰冯落樱歇息,便也是离开了,待得屋中再度安静下来,冯落樱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却是从妆匣中找出了那枚棋子,于掌中磨裟着,垂眸不言。
医丞依旧是每日三次来翔凤宫请脉,汤药也是再三斟酌之后才熬制,冯落樱的风寒终归是见好了不少,至少白天里不再忽冷忽热,晚上也不会再被虚热扰了清梦。可只有冯落樱自己知道,她的眼睛不行了。
冯落樱开始试着闭上眼睛起床,梳妆,用膳,起先虽是困难重重,但好在后来练习多了,倒也还算勉强完成。怡心不解她何意无端刁难自己,但也终归是没说什么。
直至到了第五日清晨,冯落樱从睡梦中醒来,却是先唤了怡心,“怡心,我让你点的烛火呢?不是说过不许撤下吗?!”
冯落樱的声音有些焦躁,怡心闻言也是有些不安,“娘娘,已经天亮了啊?”
冯落樱闻声一怔,紧咬了牙关一句话也没说,唯有那湿润的眼眶双泪无声滑落,怡心看得心慌意乱,“奴婢去传太医。”
“不必了,”冯落樱的声音极轻极浅,太医若是有办法,她的眼疾就不至于一再严重了,冯落樱浑身冷颤,拢了被子屈膝蹲坐在榻,埋首在膝间,低语道,“为我更衣,我要去见皇上。”
待得更衣罢,怡心忍了涩红的眼眶,扶了冯落樱起身。
冯落樱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却是失笑低语,“你放心,我还看得见。”虽然模糊难以成形,但她隐约还是能看见一团团移动的黑影。
可冯落樱话音未落,却是转身之际碰上了妆台旁的木架,哐当一声,漱水铜盆反倒在地,冯落樱似被这刺耳的声音所影响,浑身僵硬须臾,复而却是自嘲般苦笑着,“看来,还是你扶着比较好。”
怡心听得只发酸,“娘娘……”
冯落樱却是一笑,“我都没哭,你哭什么?”话音刚落,一行清泪打湿了她的长睫,冯落樱笑意难持,终是低眸,“不过是看不见了而已,又不是死了……”
冯落樱虽是这般说着,可心里却有着无法言喻的惶恐,进宫这般时久,她无比清楚这宫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明年便又是大选之期,后宫的争斗又将重新展开,可她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失明,需知以前她双目尚好时应付争斗尚且疲累不堪,而今没了眼睛,她如何能与之抗衡?
稍有不慎,轻则她自己性命不保,重则,还可能威胁到明耀的安危和储君之位。
所以冯落樱迫不及待的想要确认,她想要知道,失明后的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在这宫里生存,而她最渴望得到的力量,便来自于宸清宫那人。
彼时冯落樱坐在幽芳阁的荷塘边上,怡心守护在侧,史勇则去宸清宫请皇帝前来。可那厢皇帝尚未忙完,石全便只好让史勇先等着。
时间在指缝中如流沙逝去,冯落樱静静坐着,一动不动,好似已与这天地融为一体,她听着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不断深呼吸试图让自己静下心来。
就在她焦灼而忐忑的等待中,一刻钟,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她攥紧的拳头终是慢慢松开,颓然垂首站起身来,怡心连忙上前扶住她,“娘娘,眼下荷花早就枯了,咱们不如换个风景好点的地方等着,要不然便直接去宸清宫看望皇上吧?”
冯落樱闻声却是勾唇泪落,“是啊,花无百日红,就算是再高洁的荷花,也终归会有枯萎的时候。”
怡心隐约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可还尚未及再言其他,便只听得冯落樱黯然道,“回宫罢。”
而待得冯落樱回到翔凤宫,医丞已经等候多时了,怡心扶着冯落樱坐定,而那厢医丞也见得冯落樱的目光似乎有些呆滞,心底不安愈胜,“微臣来为皇后娘娘请脉,皇后娘娘这两日可有好些?”
冯落樱低眸,“请太医直言,本宫的眼睛,到底能不能医好了?”
“这……娘娘眼疾乃是昔日旧患,当初能治好已经是奇迹,而今再犯,只怕是……”
“那便是治不好了……”冯落樱微浅若风轻语,却是抬手制止了医丞的话,“本宫晓了,你退下吧……”
医丞面见为难,迟疑间不肯离去,冯落樱复而又道,“此事暂时不要惊动皇上,本宫自有分寸。”既然她亲自安排了史勇前去请,朱佑祁都未能赴约,可见朝堂上定是有了让他抽不开身的难处。
医丞见她面色笃定,偏偏他也确实无法治好她的眼疾,便终只得是弯身应下离去。
怡心仍有不甘,“娘娘,何不让太医再试试?兴许还有好转的余地呢?”
冯落樱只是微垂着眸,“去请贤妃过来吧。”
怡心见劝不动她,也只好寄希望于徐忆芜身上,而彼时徐忆芜正是歇息,听得冯落樱传唤,徐忆芜惑眉微蹙,应召而至,只待得一进翔凤宫,怡心便将冯落樱可能失明一事告知,徐忆芜脚步一顿,紧抿了唇,复而再度提步入屋时显得有些迟疑,待得对上冯落樱空洞无神的双眸,徐忆芜心底一阵酸涩,只是强作镇定道,“落儿,还是让太医再看看吧?”
冯落樱闻声抬眸,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就好像是夜幕将至未至时一般,冯落樱双手紧扣,指尖好似要****肉里一般,面上却是微微一笑,“姐姐,有件事,我托付给你。”
徐忆芜听得她语气有些颤抖不安,便连忙举步上前,“有什么事等太医看过之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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