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五十七章

    一回到家, 安娜丽塔便开始发抖。

    她默认艾伦跟了进来，却没有理会他, 而只是背靠着墙壁一言不发, 两眼呆呆地望着前方的空处。她的脸色一时像死了一样灰败，一时又复苏过来闪闪发亮。这一喜一忧的变化不断重复了几回，最后又完全变成了恐惧。

    艾伦拉了拉她的手：“你还好吗？”

    她充耳不闻, 自言自语地说：“太可怕了……”

    他迟疑了一阵，回想着刚才的情形，小心翼翼地探问：“刚刚罗纳尔多……是来找你的, 对吧？他认识你。”

    安娜丽塔又是一阵颤抖, 终于将视线转向他。

    “你看到他了？”她难以置信地问, “你真的看到他了？”

    艾伦莫名地一愣，回答：“当然。”

    她的呼吸变得粗重，惶然抱住了自己。

    她看到的不是颠倒的臆想，而是真实的美景？

    她觉得更可怕了。

    美是什么？天堂还是炼狱？

    克里斯蒂亚诺是她的救赎，还是生命无法承受的穿肠毒？

    发觉项链的力量失去效用的一刻, 她以为答案是后者——美是惹人憎恨的仇敌, 永远纯粹圆满，却又无法被她所占有，而只会远远地闪耀发光, 照亮生活的所有缺陷, 并把它们放大到恐怖的地步，害她痛苦到无以复加。

    当一切回到起点，当爱与美女神不再眷顾她, 除了死亡和毁灭，她似乎再无可能从身陷尘埃，仰望天空的绝境中解脱。崇拜美，追寻美，又成了危险的饮鸩止渴。

    她害怕克里斯蒂亚诺，害怕她自己，更不敢再看到他。

    可是结果，他竟奇迹般地自动出现了。仍是那般俊美无双，笑容纯净。

    就连他那充满柔情蜜意的，令她神魂俱醉的眼神，也丝毫没有产生变化。

    ——降临的是幸福的再启示，还是终极噩梦的先兆？

    她头痛欲裂，难以有效思考，陷入了呆滞的状态。

    “安娜……？”艾伦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她的手。

    她没有任何反应。

    艾伦只好再问：“罗纳尔多和你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安娜丽塔面无表情，而后嘴边又渐渐浮现了一丝自嘲的笑意。

    “我也不知道。”她耸耸肩说，“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没有。他甚至不知道我是谁。对他来说，我这么一个人是不存在的。”

    闻言，艾伦苦笑着摇了摇头，显然不相信是这么一回事。

    “本来我也以为是这样……但他看你的眼神，可不像是看陌生人。”

    她的冰冷和麻木立刻被一种温柔的感伤所替代，目光在甜蜜的回忆中恍惚起来——她深爱着他，同时也被他所爱。

    “那就是第二种可能了。”她轻柔地叹息，“我们是一对灵魂伴侣，亲密无间，心心相印。我甚至还为他怀过一个孩子。”

    艾伦满脸愕然，怔怔得说不出一句话。

    “你为他……”他磕磕巴巴地说，“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她哀伤地抚上了自己的小腹，“那时候，他就和我一样开心得发狂……可惜最后，我保不住我们的孩子。”

    “去年……？”艾伦低头深思，尝试从记忆中寻找线索，难以理解她怎么能把这样的事捂得密不透风。

    “可是，去年……他好像已经和现在的女朋友在一起了。”他迟疑地说，眼神古怪，“你们两个……？”

    听到一半，她脸色惨白，最后又失声发笑起来。

    “不是你想的那样。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地下情。”她说，“要我说的话，事实远比这还要悲惨得多了。”

    艾伦自然不明白：“那……？”

    她没有多做解释的心情，自顾自地说：“不过，没错。他和另一个人在一起……他不是我的。本来就是这样，永远都会是这样——命运毫无道理，更无公平可言，可是……它就是这样。”

    紧接着，她皱起眉，冷不防地浑身发软，险些瘫倒在了地上：“看在上帝的份上……谁能给我一点仁慈……”

    艾伦眼疾手快地赶紧扶住了她：“你还好吗？”

    生病的恶寒感又在袭击她，令她无比愤怒。

    于是，她立即挣脱了他的手：“我没那么容易死。”

    他怔了怔，看待她的眼神中有着她最不愿面对的怜悯。

    “自从来到马德里，你好像就一天比一天更痛苦……就是因为这个吧？”

    “痛苦……？”她突然困惑不已，茫然低语，“对……不对。到马德里来找他，所有的好事都是从这开始的。我好不容易才到达了乌托邦、赫利孔山……”

    艾伦望着她失魂落魄的脸，恐怖地摇了摇头：“他简直在吞噬你。”

    她惨笑了一下：“也许吧……天知道。”

    艾伦慨然叹息，又问：“那么，你刚刚为什么要跑开？你真的不想见他吗？”

    她沉默良久，回味着克里斯蒂亚诺那一瞬间传递给她的情意，思绪沉浮于希望与眷恋之中。

    忽然，她感到项链的黑红色在脑中灼烧，整个人不寒而栗。

    命运在对她发出冷笑。

    “我受不了。”她最后回答说。

    ……

    整座建筑物跟记忆中毫无变化，她那辆自行车也还停在那里，而开出小区不远，就是他无比熟悉的巴尔德巴贝斯体育城。

    凭着一股热情和冲动重回这栋公寓楼下，克里斯蒂亚诺突然间有些忐忑了起来，心中浮现了一个糟糕的猜想。

    他记得安娜为什么住在这个地方——是为了要更接近他。所以，无论世界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她都总是被他所吸引的，的确如此。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一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忘记他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事。

    而假如她真的忘记了他们完全属于彼此的事实的话……一个人永远固执地忠于一段毫无希望，毫无回应的单恋，而拒绝唾手可得的爱，能有多大的可能？即使是安娜也未必绝对做得到。

    更何况，她和那个人之间本就有深厚的感情。如果没有他的存在，她不是不可能接受这个追求者。

    这也很好地解释了她刚才看到他的反应——比起长时间爱而不得的男人，或许一直陪在身边的那个现在对她来说才更重要，以至于当他们同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选择了逃离他。

    想到这，他慌张极了，赶紧甩了甩头，否决这种念头：“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输给那个白痴！”

    克里斯蒂亚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后视镜反复检查自己的脸，一下子又浑身一松，心情也愉快了起来，简直舍不得移开眼睛。

    他怎么看怎么完美。他都恨不得跟自己结婚了，更何况是安娜？至于刚才……肯定是距离还不够近，她没看清楚她到底错过了什么。这次就绝对不可能了……另外，看来这次他真的必须把胸肌露出来才行。

    来到她家门前，克里斯蒂亚诺停顿了一会儿，认真考虑了一下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以及该怎么说，接着便坚决地解开了衬衫扣子，将手撑在门边，摆出撩人的姿势，并微挑眉峰，勾起嘴角，这才按响了门铃。

    他反复按了好几次，兼带着用力拍门，几乎以为屋里没人时，才听到了脚步声。

    克里斯蒂亚诺紧张又兴奋，差点忍不住傻笑，好不容易才堪堪维持住了诱惑的神态。

    然而，门一打开，他的表情就凝固在了脸上。

    “哇哦。”艾伦好笑地打量着他，赞叹的语气充满讽刺，“性感极了——真可惜，我是直的。”

    克里斯蒂亚诺气红了脸，而艾伦二话不说便作势关门，被他及时顶住。

    “安娜在哪？”他咬牙切齿地问。

    艾伦漫不经心地反问：“你女朋友在哪？”

    他冲口说：“安娜就是我的女朋友！”

    “是吗？”艾伦一脸惊讶，“那伊莉娜是谁？”

    “关你什么事？！你怎么会在她的家里？”

    艾伦对他微微一笑：“关你什么事？”

    克里斯蒂亚诺顿时青筋鼓起，直接进门四处环顾。艾伦冷眼旁观。

    什么也找不到，他只得又问了一次：“安娜在哪儿？！”

    “不在这里。”

    “废话。她去哪儿了？”

    艾伦一脸莫名：“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克里斯蒂亚诺气极反笑，威胁道：“你是不是要我揍你？”

    “你以为我怕你肌肉发达吗？”艾伦露出嘲弄的表情，“你最好考虑清楚。我实在不怎么忍心弄伤你的漂亮脸蛋。”

    克里斯蒂亚诺瞬间暴怒，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你要不要试试看，最后到底是谁被打得鼻青脸肿？”

    艾伦面不改色，轻松地将他推开。

    “你今年多大了？这可不是足球场。”

    “我懒得跟你扯皮！安娜到底在哪？”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再说，我认为她不想见你。”

    “放屁！”他骂道，“她不想见我，难道想见你？”

    话一出口，克里斯蒂亚诺不禁感到恐慌——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安娜的家里？他们已经亲密到了这样的程度吗？

    艾伦摊了摊手：“事实就是，她需要我。至于你……是的，我承认，她的确疯狂地迷恋着你——然而，这带给她的是无尽的折磨，所以……她越爱你，就越恨你，越想摆脱你。”

    克里斯蒂亚诺不愿相信，但心头仍是一阵刺痛。

    她恨他，想摆脱他？尽管他从不完全了解她的心事，但这听起来并不陌生……事态的发展似乎真的越来越接近最糟糕的猜想了。

    “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忍不住问，“你别告诉我……你和她住在一起。”

    艾伦似笑非笑地问：“是又怎么样？不是怎么样？”

    克里斯蒂亚诺却把这当作了肯定回答，霎时头脑一片空白。

    “不可能。”他固执地坚持，“安娜不会……”

    “不会……和我睡在一起？”

    克里斯蒂亚诺立刻被刺激得气血上涌，二话不说便出拳想要揍他。

    艾伦避开他的攻击，后退三步。

    “你在生什么气？”艾伦奇怪地问，“你不是已经有个人人羡慕的女友了吗？你有你的生活，为什么安娜不可以？”

    “你知道个屁！”克里斯蒂亚诺恼怒地咆哮，心里却是越来越委屈失落，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悲惨，好像自己被全世界所遗弃了。

    他的眼睛逐渐湿润，自言自语道：“没有一个人知道，连安娜都不知道……知道的人只剩我一个了。”

    失却了攻击性，克里斯蒂亚诺看上去仓皇又凄凉，无辜的大眼睛里含着水光，像个孤单的小男孩，令人难以不心生怜意。

    艾伦仿佛也因他的苦相而心软了，问道：“知道什么？”

    克里斯蒂亚诺失魂落魄地回答：“我们是真爱。”

    “真的？”艾伦露出怀疑的眼神，“你爱她？”

    他立即说：“当然！”

    “那么伊莉娜呢？”

    “我碰都没碰过她！”克里斯蒂亚诺又生气了，不管不顾地冲口发泄，“我不是没感觉，不是不想要，可到头来，我宁愿假装自己得了ed都没碰她！”

    猛然间，他醒悟过来，气急败坏地发笑：“哈？我干嘛要对你解释这些？安娜到底在哪里？我不信你不知道。”

    艾伦没回答，一脸惊奇地打量着他，戏谑地问道：“不会吧？一个性感的超模女友，你只放着当摆设？你是不是真的有ed？”

    “干你屁`眼！你他妈的才有ed！”

    “好吧，好吧。”艾伦懒洋洋地举手投降，“那么，你想说，你是为了安娜吗？噢，老天，你没和她在一起，有自己的女朋友，却又为了她守贞……我可没法理解这种奇怪的行为。”

    克里斯蒂亚诺突然倍感无力，连发怒都做不到了。

    “我都没法理解。”他望天苦笑，喃喃自语，“我最近在干什么？我真的越来越不确定，我到底是不是疯了，然后又在因为妄想症而把自己搞得一团糟……我有自己的生活，而这一切和安娜毫无关联……是这样吗？”

    艾伦探究地观察着他无助的神情，又说：“所有的迹象显示，事实似乎的确如此。”

    “是的，可我偏偏就是没法相信。”克里斯蒂亚诺自嘲地发笑，眼睛再度泛红，“我不断地拒绝我现实中的女友，因为我下意识地认为，这会让安娜非常痛苦……因为我记得，我的身体，我的心，我的命全是属于她的……结果，这好像全是我一厢情愿的白日梦。”

    说到这，他难以自已地哽咽了：“她怎么能那么对我？她明明要了我的全部，却就这样忘记了？还跟你在一起？”

    紧接着，在艾伦惊讶的目光下，他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

    克里斯蒂亚诺恼恨不已，赶紧擦干眼泪：“别这么看着我，我没哭！是灰尘进了我的眼睛……”

    然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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