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贵后,一行人开拔前往寿州城。
牛贵几个换上新的长袍,围上毛茸茸的皮子,崭新的靴子,大剌剌将朴刀挂在腰间,骑着战马,威风八面行在车队前方。
深怕别人看不见,将唐寅借给他的金牌令箭握在手中,一手持马绳,另一只挥动金牌,眼睛瞪的奇大无比,一副生人勿近的凶样,大显王八之气。
匠人们手持弓弩围在马车四周,车头挂上唐寅从战场捡来的军旗,大大折字在风中猎猎作响,平添几分军威,加上匠人身上的血气未散,纵然有些人的脸过于憨厚,不似行伍中人,却被散发出杀气所掩盖,别倒霉遇上真货,骗骗府衙里的兵丁城卫,还是绰绰有余。
「滚开,挡了本将军的道,耽误了军务,你们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扯着喉咙吼叫,百姓一看是军爷,纷纷退到一旁让出道。
城卫见这阵仗,飞快将刚收到贿银藏进兠里,凑前就要帮牛贵拉马。
「收起你的狗爪子,本将军的乌云锥是你那脏手能碰的吗,叫你们守备来,本将军有话要问他。」
马脖子一扭,侧马闪过城卫伸来的手,用金牌指着城卫的面门,城卫见识少,却认得金子这样的名贵物,而官署的关防印信,依照品阶高低,由铜质到银质,金质他没见过,想也知道是京里的大官才能用,折家军的威名远播,岂是他这等小人物能冒犯质疑。
「将军稍候,小的这就去请守备大人出来。」
伏在地上磕了个头,城卫其中一人屁颠屁颠跑进城里。
「拿酒来!」
牛贵看着城卫腰上绑着一个葫芦,酒瘾立刻犯了。
「大人请用,这是寿州最富盛名的陈年好酒,您老尝尝。」
城卫个头矮小,垫着脚尖送上葫芦。
牛贵兴冲冲喝了一口,随即吐出:「这什么玩意,淡得跟水似地,你唬弄我是吧。」
唐寅这趟桃花醉带的不多,船上存了一点,破嗓子给过牛贵一碗,那股劲头牛贵念念不忘,再喝度数低,充满杂质的浊酒当然味如嚼蜡。
城尉满腹委屈,却不敢反驳半句,像个小媳妇退到一旁,把气出在老百姓,对着队伍一顿好骂。
不久,一个脑满肠肥,浑身肥肉的军官走出来,先看了一眼车队上的军旗,再盯住牛贵手中的金牌,心中有了计较,顶着双下巴向牛贵行了个军礼:「下官寿州守备杨定基参见将军。」对牛贵的身份,已然是信了八分。
牛贵也不叫起,就让杨定基跪着,哼了一声:「你就是寿州守备?」
嗅到气氛不对,杨定基更恭敬三分:「小的便是,不知将军有何差遣?」
「差遣不敢,倒是有件事想向你请教。」
嘴一呶,两名属下驱马上前,一个相准杨定基丢包袱,两一个将几把朴刀和弓箭丢在地上。
包袱绑得并不严密,杨定基一接过,包袱便抖了开来,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惊得百姓一阵惊呼,几个大孩子当场吓哭,被大人摀住嘴巴。
「郭都头!」
城尉沉不住气,漏了口风,被杨定基狠刮了一眼,晓得掩盖不住,一脸惶恐地问:
「这是怎么一回事,郭都头他……」
吱唔吱唔地,佯装不知情。
「认识就好,贵州真是出了一个好官啊,暗夜带着兵士装成马匪想要洗劫本将军。」
仰头大笑:「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活该被杀得一个不剩,杨守备你说说,本将军为民除害做得对是不对?」
趾高气昂承认灭了郭天佑等人,杨定基心里本就有鬼,听牛贵这么一说,更定他意有所指,连忙点头说:「将军侠肝义胆,为我寿州除一大害,下官万分钦佩。」直接将郭天佑定罪。
「放你的狗屁,本将军没知会一声,就杀了一支军士,你还说杀得好?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有没有王法?把人头、军械拿着,带我去找你们州里主事的,我亲自向他禀报,顺便问一个究竟,看看寿州还是不是我大翎朝的所辖,还是一整个土匪窝?」
双手捧着金牌令箭面向汴京,将虎皮扯到最大,杨定基魂不附体,结结巴巴使唤城尉收拾地上残局。
「派个人将车队带到驿馆,好生款待,哄得贵人开心发句话,事情或许有转圜的余地,否则……」
牛贵只是冷笑,却大有抄家灭族的气势。
杨定基吓呆了,连连称是,发派工作给城尉,自个领在前头,连请牛贵下马都忘了,任由他在城里纵马。
得了令,车队再无阻拦驶进城里,匠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进入驿馆,唐寅叫几个人守在门口充当护卫,让其余的人好生休息,匠人们战战兢兢不敢懈怠,唐寅也不强迫,自个到内堂脱下鞋子泡个脚,小憩片刻。
说不紧张是骗人的,赌的是官员们作贼心虚,他们又强势铲除一支兵马,打着折家军的旗号公然展示武力,只要上位者稍有忌惮,唐寅又让牛贵暗示自家的嘴是能堵上的,在寿州城里不但不会有危险,更能吃香的喝辣的。
果不其然,大半个时辰后,知府派了人来,交代驿丞务必尽全力服侍贵人,一应所需,银钱一概由知府衙门支付。
装着各式菜肴的食盒如流水般送进院子里。
唐寅不想让人看出破绽,把驿馆的小吏、奴仆赶得老远,才放匠人放开来海吃。
风尘仆仆,餐风露宿,吃不饱、睡不暖,担心受怕几天,总算能喘息,大大小小个个吃得开怀,为防意外,酒仅限一杯,匠人们珍惜地浅酌,大叹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庆幸逃出汴京那个人间炼狱,暗暗觉得昨晚的决定没错。
吃饱喝足,灌上一大碗姜茶,孩子们被赶去清洗。
男女分住在两个院子,唐寅让人准备洗浴的大木桶,一边两个,一温一热,吩咐一定得在温水泡过一阵子,才能进热水桶里。
大人不知所以,但全一丝不苟按照唐寅的话做,这些日子唐寅在匠人们里建立相当的权威,这回大摇大摆,连过所都没验就进入寿州,大伙对他更是信服。
「娘,凉,我不要泡。」
熊孩子嫌温水冷,执意要泡热水。
妇人挥手抽儿子的屁股:「唐大官人说了,得在温水里泡一会儿,才准换桶子泡,就你一个人不听话。」
说着硬把儿子塞进桶子里,其他孩子也嫌弃,笑他。
唐寅在庭中和破嗓子说话,一个光屁股的孩子,握着一只鸡腿跑过,背后妇人拿着大巾追着,喊着天冻,叫骂要打死不省心的儿子,一见到唐寅连忙住嘴,用巾子包住儿子抱走。
「这次东家积了不少功德。」
孩子的天真憨态,让破嗓子难得露出和善的笑容。
唐寅笑而不语,他不敢居功,前世他是信徒口中,降临世间来拯救世人的先知、神之子。
他做到了吗?没有,兴建学校医院,供给贫困孩童营养午餐的善事,旁人做得比他更多更好,到底有多人因为聆听他的教诲而改过迁善?从无边地狱得到救赎的迷途羔羊又有几何?一百、一千,就当有十万之数好了,也不过是沧海之一粟,获益最多的人依然是信徒。
新兴宗教的教义多半大同小异,说是神爱世人,却又限缩信教才能得永生,和办理会员卡,才能得特别优惠的商业行为有何差别。
他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不分远近亲疏,一律平等的爱,本身就不实际且是种假公平。
重来一世也是一样,他甘冒风险带匠人家眷南下,无非是看中匠人们的手艺,这些老弱妇孺都是因为自家的父兄有艺在身,唐寅才会给予庇护,他们是自救而不是被拯救。
各取所需罢了,活了两世人唐寅只求不负,信赖、依附自己的人,佛家慈悲为怀、救苦救难的伟大情操,他做不来,因为他不是神,但真有神,又怎会对汴京的惨剧不管不顾呢?
从来到这个如宋朝仿若的平行时空,无论方腊之乱、汴京之乱,天地神佛就没有颁下一道神喻,征召自己救世,只是静静看着,一如老子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唐寅就是其中一头野狗,为了活得象样,吠叫宣示自身存在,张开利齿用嘶咬的方式赢得尊严,不靠天也不傍地。
到码头的狗鼻子,不仅捎来好消息,还带着简泰成回驿馆,船队几天前便到了正阳关等待,从官吏口中知道外头盗匪横行,寿州城管制又严,差人出去打听几次都无消无息,简太成急白了几根头发。
亲眼见到唐寅没事,简泰成这才放心。
老战友相聚,少不了把酒言欢,把仅剩的一坛桃花醉喝了个底朝天,简泰成才谈起正事。
「我们小看了洪廷甫,他早联络一些小水寨,邀了水性奇佳的七里白浪,出面替他保驾护航,我师兄吃了个暗亏,折了不少兄弟,要不是船行的船都听东主话包了铁,我们的船也会被铁矛凿穿,哪能一艘不少开到寿州。」
唐寅改造了北通船行的船只,加了一层铁板护身,才能安稳在有浮冰的严冬航行。
「难怪他连声招呼都没跟太湖帮打。」
叫上太湖帮,洪廷甫想吃独食难矣。
「他想独拦这个活,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金刚钻,我师兄不是吃素的,敌众我寡下,一帮兄弟硬撑着弄沉两艘货船,我到的时候,他们正在设法打捞水底的财物,天冷河寒,七里白浪水性再好,在河里也待不了多久,只能用勾绳瞎捞,师兄又带着人不时骚扰,双方僵持不下,全靠我们的船撞开局面。」
人为财死,两艘船装载的财宝足够让两帮人拼得你死我活。
「护食的狗最难缠,赶了又会回来,那些东西短时间内没人捞得走,就算捞走,也要被追来的狗给烦死。」
「东家说得是,我师兄也在烦恼这个,打算跟那帮人坐下来好好谈谈怎么分赃,真谈不拢再来打上一场。」
「洪廷甫听了不气死才怪,包揽的货物丢了,找来护航的人居然跟水匪坐地分赃,我要是洪廷甫早就趁他们谈判时,派人偷偷摸摸搬回失物,能拿回多少是多少,河水冰透又如何,多花点钱给两岸的渔家,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这段河道,一件一件地搬,积沙成塔,何必跟人硬干。」
听似闲聊却引出暗渡陈仓的法子。
「明白……明白……」
简泰成笑得阴险,破嗓子和狗鼻子也不遑多让。
「派个面生的人过去,你不宜再出面,告诉渔家别逞强,尽力就好,钱多给点,不要因小失大,还有转告你师兄,他死去兄弟的抚恤,唐某全包了,也会给他一笔丰厚的酬金,让他不要跟水匪死嗑,见好就收。」
没能拦下洪廷甫的船队是可惜,但事情岂能尽如人意,难道只准穿越者神机妙算,不准当朝人防范于未然吗?
洪廷甫是个可敬的对手,幸好他从商,若让他站在庙堂之上,如今倒霉的孩子肯定是唐寅。
商谈着后续事宜,门外传来响亮的问好声,牛贵粗声粗气喊着免礼,旋即听见谢赏声,大半夜扰人清梦。
「咱们牛将军回来了,走,去接驾。」
狗鼻子闻声起哄,拉着破嗓子就往外走。
「什么时候多了个牛将军。」
简泰成狐疑地问。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唐寅起了玩心起身跟上,简泰成尾随,两两成行朝声音的来处去。
牛贵脸红如关公,醉醺醺,走路左摇右摆,腰上朴刀不知去向,原来位置上挂上了金牌令箭,金牌用红色络子系住,他呵呵傻笑,陶醉闻着手心里浓郁的脂粉香。
见到唐寅一行人,才勉强打起精神:「我老牛这辈子就属今晚最威风,除了感染风寒的知府,寿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员看到我老牛都要低头,死命跟我老牛敬酒,痛快……」
拜唐寅之赐,牛贵彻底过瘾了一把。
狗鼻子抽了一下嘴角,冷冷地问:「揩油了吧,用哪一只手摸的**?」
络子是蝶穿花十足的女人样式,牛贵身上的胭脂香露味比酒气还重,他酒喝得多,豆腐吃得更多。
牛贵尴尬举起右手。
只见狗鼻子快如闪电抽出一记鞭拳,打在牛贵的手骨上,痛得他直跳脚。
狗鼻子打完就走,嘴里抱怨:「老子憋得多辛苦,就你一个人去风流快活。」
「只用了右手?」
破嗓子恶狠狠瞪着牛贵,只要他说一句假话,就要当场毙了他。
牛贵害怕颤抖再将左手高举:「它只有托着。」
话刚讲完,左手手心挨了一记回旋踢,左手弹到半天高,连人都差点飞出去。
事了拂身去,破嗓子不屑地呸了一口,转身就走。
牛贵还没站稳,唐寅一个垫步,接着大跨步助跑,一步、两步,瞄准牛贵下裆,左脚当作支点,右脚向后抬起,准备踢球。
子孙根不能拿来开玩笑,牛贵双手高举声嘶力竭吼叫:「老牛对牛家列祖列宗发誓,我只用了左手跟右手。」
却没能让唐寅罢手,一脚正中龙门,牛贵眼珠暴凸,张大嘴,弓着腰,夹紧双腿,一脸的无语问祖宗。
「骗我没去过青楼。」
略施薄惩,不然牛贵这种人会飞上天,坏了正事。
「以为你是樱木花道啊,托着,还左手只是辅助。」
不理会痛得死去活来的牛贵,华丽转身,扬长而去。
「冤枉啊,小的是汉人,不是杀千刀的倭人。」
牛贵一个劲喊冤,就差下一场六月飞霜,改姓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