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词到了副将手里,见是满江红,副将不由得往外看了一眼,即便已离得老远,唐寅仍准确感知道目光,抬头迎上,颔首回礼。
副将没想到唐寅的视力这么好,尴尬地回头,将词交给身侧的文士,这事他做不了主,于是派人去请示守备将军。
守备将军向来谨慎,而为了号召天下义士来归,稳固新朝,朝廷到处散发唐寅的满江红,将唐寅捧上天,宣州城内茶馆说书人天天说着唐寅事迹,引神火夜焚秦贼府,跑马地一枪贯地震诸恶,乱葬岗上斩妖邪,被斩首时天地为之同悲,大雨怒雷不断,首级送到金人狗皇帝案上时,还张嘴痛骂三天三夜,吓得狗皇帝差人作法镇压。
越说越邪呼,身为知情人之一,守备将军知道这是知府大人故意放纵,无非是希望激起同仇敌慨,凝聚百姓向心力。
在辨明真假之前,若是让百姓知悉,在宣州城俨然成为民族英雄的唐寅,被他拒于门外,百姓没吃了他这个守备将军,知府大人先会找上门算账,怪他破坏好不容易拧成一股的民心。
于是他亲自跑了一趟知府衙门。
幸亏他去了。
知府大人如他所想象的重视,派了一个曾到江宁六如居采买纸张,见过唐寅的幕僚到城门瞧个究竟,是真货尽快回衙门禀告,假货当场揭穿,免得撩动民心。
兹事体大,幕僚又找了两名好友同去,其中一位倪举人对唐寅推崇至极,曾在六如居临摹桃花庵歌,沾羽鹤诗社社首蔡明坚的光喝过唐寅亲制炒茶,三人畅谈诗词歌赋,宾主尽欢。
回宣州府后,倪举人没少跟别人聊过唐寅,面貌、身形、文风传神逼真,幕僚第一个想到就是他。
手中满江红一过眼,变将词交给迫不及待的倪举人。
「是,这正是唐贤弟的字迹,唐贤弟人在哪,你们还不赶快让开城门放人进来。」
倪举人一个字一个字端详,手不住地颤抖。
按理说文人相轻,他却大反其道对唐寅百般推崇,唐寅的文采、展露出的胆识深深折服了他,听闻唐寅死去,他几日颗粒未进,为世间痛失一位英才而感伤。
再见唐寅的墨宝,摸着上头微微湿润的墨迹,倪举人激动地将半个身子探出墙外,找寻副将口中狼狈如乞儿,遮不住只身风范光彩的男儿。
无奈眼力不够,只看见一名头发散乱、衣衫褴褛的男子立坐在担架上,却如同副将所说,男子通身神气,
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万卷始通神。
「放我下去,我要去见见唐贤弟。」
心中莫名笃定,倪举人将词交还给幕僚,就要往吊篮坐。
「切慢,待我回去请示大人再行定夺。」
幕僚喊住倪举人。
「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安什么心,以为安了一个乱民的罪名,外头的江宁百姓就能任人宰割吗?大楚朝才建立多久,恐怕他们连皇帝是谁都分不清,何来投敌叛国之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想杀鸡儆猴找金狗去,拿自家人开刀,也不怕百姓离心。」
为未来参与国政所准备,举人目光看得更为深远,情急下,倪举人也不给朝廷脸面,直接道破这次屠戮江宁的用心。
幕僚何尝不知,其实就连知府大人也不赞同朝廷此次的作为,但在朝廷松口前,不能明目张胆与朝廷作对。
担保会替唐寅说好话,幕僚及另一位文士劝下倪举人,这才打消他的念头。
有了结果幕僚差人回去报信,知府大人同意派一小队人护送倪举人出城。
这些日子流民们见到士兵如遇猛虎,避之唯恐不及。
到了紧要关头,唐寅也不想途中生变。
见有人从小门出,指挥担架再次上前,官兵无须戒备,流民也不必惶恐。
「照菽兄好久不见。」
唐寅一眼认出倪举人,喊出他的表字。
声音一如记忆中,这还有假,倪举人不理会士兵的劝阻,三两下来到唐寅跟前。
「我早说过吉人自有天相,伯虎你一定能逢凶化吉,那些人硬是不信。」
想到说这些晦气,改问:「你是怎么逃出追杀?又怎会跑到宣州地界来?」
忠人之事,边说,倪举人依旧上上下下将唐寅瞧个遍,他也不愿受人蒙蔽。
但见唐寅泰然任他察看,尘土藏不住俊秀脱俗,破烂满是补丁,割成细线如织网的青衫,邋遢中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仙味、美感。
「遭遇了什么事吗,伯虎为何会如此潦倒?」
任谁看了唐寅三人,再看向流民都会觉得格格不入。
虽无功名在身,唐寅在江宁绝对是一号人物,他既挺身出面替流民请命,于情于理流民必然对他多所礼遇,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穿得如此脏秽。
江宁是乱了,但终究不是颗粒无收的饥荒,流民尚且有模有样,衣鞋不缺,为何独独唐寅这几人衣破鞋穿?反倒像是刻意为之,可腿上的伤又不似作假,知府大人说了,若唐寅为真,立刻将他请进城中医治,伤绝瞒不过大夫。
彷佛看出倪举人心中所想,狗鼻子、破嗓子羞愧地低下头,他们早跟唐寅说过,这会露出破绽,是唐寅执意要这么做。
乞丐的头发发黄干枯纠结成团,哪会像他用微微烧过铁棒细细绕卷,又涂上发油维持湿亮,更不会把袍子硬补上几块,拿小刀戳洞再割成网丝。
需要弄得这么惨吗?
狗鼻子受够了唐寅说的品味,忍不住出声制止抗议。
过犹不及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唐寅却像是着魔似地,听不见人言。
一心一意专注在自己的台型,三申五令要他们改口叫他唐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