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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哈尔省的阳原县,僻处塞北,历来都是巩固居庸关的戍边要地。海河的支流、永定河的上游——桑干河,横穿县境,几千年来,桑干河水浇灌着两岸的土地,牧草丰茂,禾苗滋润,曾繁育了无数奔驰于古战场上的战马铁骑,史称桑干马邑。自大清国驭服蒙古,二百多年来,辟荒斩荆,往日戎马荒凉之地,变而为休养生息之所,每当春夏时节,人们在河两岸的土地上挥锹整田,开犁播种,有诗描画此番景象可谓“犁牛遍地走,夫妻耕田忙”。
这一派升平气象并没有维持多久,到了民国十五年,就差不多彻底消失了,自此之后,苛税重赋,百姓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要数最怕的,就是兵荒战乱,民国的几大军阀征战不休,凡大军过境,军纪差的,抢掠无数,就算军纪尚好的,一切给养也还是由民间供给,百姓元气大丧,苦不堪言却又无可奈何。
虽说乱世如麻,可对阳原玉家这样,拥有上百年雄厚积蓄的大地主,也还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老爷还是老爷,少爷还是少爷,过得依旧是膏梁锦绣的日子。
玉家门庭显赫,算得上是真正的耕读世家,家里出了不少人物,祖宗自不必多说,就看近的,振青他爹——玉富煌,你在阳原的地面上,只要一提起玉老爷,不止是士子才人,连普通农民工匠都竖大拇哥,不光是赞誉他的地位和资产,还一并敬重玉富煌的节操德行,历来地主阶级,剥削农工,十之八九,结纳官府,鱼肉乡里,绝不在少数,而玉富煌对待乡党佣佃就不同,恩多于威,义多于利,情多于权,玉家全族,以及几百户的佃农长工,都受玉富煌的厚待庇护,因而,他在亲朋、乡党之中极有威望。
玉富煌本人就有不少故事,但说起来,其中最出名的一段故事,就是弃官,他年少成名,是光绪年间的举人,在直隶候补道时,正逢甲午战败,堂堂大清国,被后起的弹丸小国日本打到不得不乞和的地步,丧权辱国已极,大清国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的消息传来,玉富煌把自己锁到屋里,整整三天闭门不出,滴米不进,毫不夸张地讲,这三天里,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风雨飘摇的大清国,有时迷迷糊糊睡着了,做梦也都是东洋鬼子残杀旅顺百姓的画面,第四天清晨时分,玉富煌留下一封辞官信,便提起书箱,乘马车,踏土归乡了,人人都削尖脑袋往官场挤的社会里,重金买官的也是大有人在,玉富煌却在年富力强、前途无量的时候辞官不做了,同僚都说他是怪人,家人都说他是疯人,不明就里的人说他傻人,总之就是觉得,与你何干?何苦如此?
可玉富煌清楚自己要什么,从此他一心教导儿女,他知道四书五经救不了国,就专门请先生教孩子们先进的知识,让两个儿子——福龄和振青,从小立志救国救民,当然,那时侯振青还叫“振清”,他把一腔家国情怀,以及自己做不到的事业,全都寄托到儿子身上了,结果呢,振青的家国情怀远远超出了他所“期望”的范围,做了革命党,不但没救了大清,反而干掉了大清,另一个儿子福龄……暂且按下不提吧。
当振青死讯传来,玉富煌一夜之间就老了,性情大变,以往的锐气、傲气什么的,统统消失不见了,不论他年龄几何,一旦做了“送黑发人”的事,他就成了“白发人”,在精神上沦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玉富煌常常产生这样的幻觉——他被两个儿子放逐了,尤其是被振青。后来,玉富煌每天几乎只做两件事,一件是,每天独自一人,背着手到祖传田产上默默转悠,另一件,就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挥文舞墨,他精通书法四体,行书、草书写得尤其好,笔意在欧、禇之间,但又别具一格,远近的士人才子,十分仰慕玉富煌的书法,有人这么评价:玉老爷的字,振青在时,气势磅礴,振青死后,风雨沧桑,总之就是写神了。其实,在玉富煌看来,写书法倒不见得有多大乐趣,只不过,一旦钻入那白纸黑字里,周遭事物一概与他无关了,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忘却丧子的痛苦而已,所以,他一写字,往往连着几个钟头都不停歇。
振青死后这十来年,难得见他跟谁说句话,也难得见他笑一笑,噢,不过,有例外,玉富煌只有见到孙子汉生时,才露笑颜,才爱说话,才唠唠叨叨,才嬉笑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