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凉气,感到浑身剧痛,他才发现,自己肢体上上下下,缠得到处都是绷带。
晋阳摁汉生躺下。
汉生惊慌地皱起眉头,急问道“打完了?”
晋阳点点头,脸白如纸,他转头看看二排长青川。
青川眼睛望着地面,沉声道“汉生,连长牺牲了”
汉生从炕上弹起,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盯着青川,血又从崩开的伤口流出来了。
至此,五个昼夜,牺牲无数,残敌从东门仓惶逃命,抗日同盟军以惨痛代价,从日本人手里夺回了重镇多伦,察哈尔省,全域收复,这是关东军入关以来,遭到的罕有的重创。
傅成明在收复多伦的巷战中牺牲了,汉生接任了连长,全连只剩下五十多人,高树勋用预备队,填补了二百个兵到三团,分到一连,只有十几个,汉生伤刚好点儿,就马上着手,重整这支残破的队伍。
这一天,同盟军总司令冯玉祥来到了多伦,多伦城中,人头攒动,百姓涌上街头,夹道欢迎,这是他们在黑暗之中渴盼了很久的光明,在异族统治之下,谁不是人心惶惶?唯有见到了自己的父老子弟兵,才真的由心底感到亲切、踏实!
人们在清真北寺焚香念经,举行了盛大的宗教仪式,热热闹闹地召开了胜利大会,听了令人振奋的救国演讲,百姓散去时,这才恍然发现,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入夜,街上的喧闹声一点点地平静下去,汉生兴冲冲来到冯玉祥行营中,被卫兵挡在外面,说同盟军司令部在开会,汉生点点头,一屁股坐到台阶上,点烟抽了起来。
所谓的开会,是这么一副场面:冯玉祥嘬着个烟嘴,在流泪,***在一旁怔怔出神,方振武抱着手唉声叹气。
方振武慢慢走近冯玉祥,低声道“司令啊,您……”
冯玉祥努力睁睁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所有眼泪包纳回去,他用烟指指凳子,道“坐吧,别晃悠了”
方振武坐下,道“司令,您在想什么?”
冯玉祥彻底抹干眼泪,道“哎……虽苦战,多伦到底是拿回来了,我今天,突然想明白这么一个道理”
***回过神来,静静听着。
冯玉祥道“外敌好御,国贼难防啊”
方振武一拍桌子,道“司令,正是此理!”
冯玉祥掰着手指头,慢慢数道“我这辈子啊,打了无数仗,跟满清打,跟蔡锷打,张勋打,跟张作霖、曹锟、吴佩孚、段祺瑞、阎锡山、蒋介石……”他一边数,一边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跟那么多人打过了,有输,有赢,输了,也闹,赢了,我也笑,可是,今天,我跟日本鬼子打的这一仗,无论输赢,都是我这辈子……最窝囊、最委屈、最丢人的一仗……我欺世盗名啊……”
方振武神情凄凉,道“鬼子进来啦,眼看的,山河一点一点被侵吞,蒋贼不管,您带着我们管,他说我们与中央为敌,我很想当面问问蒋介石,什么叫为敌,敢问,同盟军的枪口指向哪里!打日本人,就是和中央为敌?非要跟你站在一块,大家一起不要抵抗,看着日本鬼子啃完中国,就是好兄弟啦?泱泱国民党,持一国大政者,现在,外敌肆虐,却一味在为抗日御侮者罗织骂名!”
***沉重道“要光是编排咱们两句,就忍了去,但现在,蒋军为了灭掉同盟军,在张家口以南调集了整整十六个师,全国都在电请蒋贼速停入察之师,可蒋贼依旧一意孤行,不停进逼同盟军,他抗日拿不出兵,现在却用十五万之众对付我们,后方已经不断有摩擦产生,平绥线被封锁,军用物资运不进来,多伦守军人均只有五颗子弹,关东军三万人马在多伦以东蠢蠢欲动,马上就要来杀个回马枪,这次,蒋介石和关东军,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他们已经合力把同盟军围死了,这里剩下的,只有一座抗日孤岛……”他凄惶地笑了两声。
方振武道“总司令,现在,咱们是继续往热河去打鬼子,还是回头打蒋贼?”
冯玉祥泪流不断,道“为抗日惜人才,为国家留元气,不想打了,不想打了……”
***、方振武同时一惊,道“不打?”
方振武急道“可是,总司令,咱们是抗日,是蒋贼要打我们”
冯玉祥叹道“最近,常回想起中原一战,昏天黑地的,把国家的老底都打干净了,日本人这才趁虚占了东三省,我做过一回罪人了,这一次,蒋介石打也罢,不打也罢,无论如何,我的枪口,决不对内了,我不能做历史的罪人,两次”,他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头。
方振武道“那咱们就能容蒋贼做历史罪人两次、三次、甚至五次六次?”
冯玉祥目光闪烁,道“大浪淘沙,中国,迟早有强大起来那一天,功过,也自有后人评说,我能做的,就只有眼前这么点儿了,能打日本人,不遗余力打,不能打,就保住这支抗日力量,人心向背,历史会给咱们个公道,我不能再因为蒋介石一个人,而丧失理智,丧失这无数大好男儿”
***道“司令,您是想……”
冯玉祥道“我罢兵下野!”
***忙道“司令你不能走啊,同盟军怎么能没有您!”
冯玉祥抬手道“蒋介石最不放心的,是我,只有我罢兵下野,同盟军的压力才会缓解,同盟军的危机,才会解除!”
方振武道“可您一走,同盟军群将无首啊!”
冯玉祥道“蒋介石答应保留抗日同盟军军事名义……”
这时,通讯兵忽然砸门,进来,关东军军部来电。
冯玉祥拿电报一看,怒火顿起,他把电报砸在桌上,骂道“倭寇太猖狂!”
***和方振武凑上来看,脸色跟着大变,“即日退出多伦,如三日之内不退,关东军将把察哈尔变成一片焦土”
冯玉祥道“回电倭寇,即日退出东北四省,三日内不觉悟,同盟军将全面攻取热河,血洗关东军!”
通讯兵愣了,冯玉祥吼道“还不快去!”通讯兵转身飞奔而出。
方振武叹道“粮食、弹药不足,伤员无法救治,多伦还能撑住吗……”
冯玉祥愤然道“我亲自去求蒋介石,只要他抗日!我下跪求他都行!”
方振武、***动容道“司令……”
冯玉祥背转身,深深道“我常想,数十年后、乃至数百年后的孩子们,从咿呀学语,一直到学会认字儿了,他们抱着书,父母教他们念字,一代一代的孩子,那么长大起来,都会从史书上读咱们的名字,孩子们会指着几张灰白相片评论咱们,圈圈点点、指指画画,到那时候,多么希望孩子们像说岳飞、说戚继光一样说咱们,不要让孩子们张嘴就骂,几百年,几千年,甚至永远那么骂下去……”
方振武慨然道“冯司令,我等,誓死抗日!”
***眼里闪着泪花,道“虽死不悔!”
冯玉祥转回身来,铺纸把笔,写下抗日同盟军阵亡将士祭文:“军阀祸国,倭寇跳梁,东北四省,坐视沦亡。斯时察省,风云紧张。民众奋起,自动武装,血战经旬,卒复察疆。多伦一役,遽丧元良,裹尸还葬,蔚为国殇。记勋勒石,永志不忘!”,一颗豆大的泪珠,砸在“殇”字之上,墨迹洇湿,在纸上慢慢扩散。
汉生见到冯玉祥,已经是半夜,冯玉祥衣着严整,好像还有事要出门的样子,汉生问道“司令,咱们还打哪儿?”刚说完,又马上看出,冯玉祥的情绪好像不高。
冯玉祥坐下来,收起了尊者的威严,换上了长辈的温慈,道“汉生啊,你说,你干爹我,是不是老了?”
汉生奇怪道“不老啊”
冯玉祥笑一声,摇摇头道“我这几天有这种感觉,有点累,一个人心里觉得累的时候,估计他就老了”
汉生道“司令,发生什么了?”
冯玉祥忙摆手道“没什么,一些小事,我最近,可能要离开同盟军了”
汉生惊道“离开?”
冯玉祥淡然望着地面,道“离开……去我该去的地方”
汉生顿了顿,道“司令,你有什么吩咐我去做的?”
冯玉祥深深看了汉生一眼,道“抗日”
汉生郑重点头,道“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