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明日的和解谈判,您有何打算?咱们的文书已经呈递到朝廷里,却迟迟没有发还回来,只怕是情况不妙啊!”骆宇低着头,径自分析道。
段天谌十指交缠,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弯月高悬的漆黑夜空,唇角忽而溢出一抹极其轻淡的叹息。
半晌后,他才缓缓问道:“朝中可有什么消息传来?父皇的病,可好些了?”
骆宇微怔,眼神微微古怪,嘴巴翕动了几下,才缓缓开口:“王爷,朝中已经很久没有传来消息了。不过,若是尧王爷肯用心为皇上医治的话,皇上定然不会有事儿的。”
这样的话,谁都懂得。
只是,但凡是段天昊有了那么一点点的谋反之心,苍帝的处境就会变得十分危险,而对于远在南部边境的他们来说,更是万分被动。
一切,似乎全在段天昊的一念之间。
段天谌自嘲一笑,眸光里竟似乎还隐隐有些期待,“本王也很好奇,本王这个七弟的决定究竟是什么。”
顿了顿,他忽然就回过头,静静的看着骆宇,直到把骆宇看得头皮发麻,才薄唇轻吐,“跟本王说说,临离开苍京时,父皇都对你说了什么。”
骆宇听了,神色微显不自然,走到圆桌旁坐下,慢条斯理的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反复思量后,才淡淡道:“王爷,其实也没有什么。皇上要求属下做的,属下也尽数将底牌都摊出来了,想必以您的英明睿智,多少都能够猜得到吧!”
“呵……”段天谌低声笑了下,也离开窗边,走到圆桌旁落座,双眸静静的对上骆宇闪躲不定的眼神,忽而摇头失笑,“骆宇,这不是猜不猜得到的问题,本王不想去猜,而是要你去说。你难道没有听明白?”
骆宇为他如此强硬的气势而有些心惊,只是一想到苍帝所嘱咐的事情,他顿时把所有的心思都给掐灭,支支吾吾道:“王爷……您就不要问属下了……这不是在为难属下吗……若是您想要知道基本的情况,大可以回京之后去问皇上啊……”
只怕到那时候,您不想去问,皇上也会毫无保留的告诉你的。
段天谌闻言,手中端着的茶盏应声而碎,茶水流过指缝滴滴答答的滴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而单调的声音,骆宇听了,竟是没来由的好一阵空虚寂寞。
他讶然站起,背对着骆宇,声音轻淡无痕,却更教人辨不出他的真实情绪,“骆宇,你可别忘记了,当初是谁把你从半路捡回来,又教你学本事,让你得以进入皇宫当御医的。到了现在,你还分清楚,谁才是你的主子吗?”
骆宇闻言,心神巨震,腾的站起身看他,薄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半晌后,他猛地后退几步,咚的一声,重重的跪在了地上,声音压抑得极低,满是痛楚:“王爷,您会这么想属下,属下无话可说。可这么多年来,若不是您对属下的多加照拂,恐怕属下早已是死无葬身之地。就凭着这份生死恩情,您觉得属下可能做出背弃旧主攀附荣华富贵这等天理难容的蠢事吗?”
段天谌背着的手慢慢收握成拳,如练月华沿着他完美的侧脸弧度倾泻而下,依稀能够让人看到他紧绷的唇角和面部弧线,眸色似是沾染了此刻清冷的月色,幽黑里浸染透露出谁都不敢触摸的无上冷意。
他没说话。
又或许,他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
骆宇还没说完,双手趴伏在前方,脑袋低垂了下来,那一方刚毅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敲出一阵阵单调而有规律的音符——
这姿势,虔诚得近乎朝拜;这动作,恭敬得堪称臣服。
这是世上最隆重的磕头。一寸一寸磕下去,又一寸一寸的直起身来,再一寸一寸的磕下去,缓慢而坚定。
他似乎想要将他累积了数十年的主仆情谊、生死大恩,用这样简单到极致的动作表现出来,每落下一声,便历数过往的每一幕——
……初遇,他站在乞丐堆里抢夺食物,不小心却被其他人推到大街中央,堪堪落在了疾奔的马蹄之下。
当时他已经闭上了双眼,绝望的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却被王爷从高高抬起的马蹄下救了回来。
然后,他死皮赖脸跟在了王爷身后,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小跟班。
……再遇,他欣喜的跪在王爷面前,听着那个瘦弱而眉宇隐忍的少年问他:“你可愿意跟着本王,从此为本王效力?”
他几乎喜极而泣,在经过十一个月零十五天的跟随追逐之后,他终于得以留在了那个少年身边。
……从此之后,他便跟着季先生没日没夜的学习医术,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在太医院举办的医术大赛脱颖而出,成为能够觐见天子并留在天子身边伺候的人,他才听到,那个已经长成的俊朗男子对他说:“做得不错。”
此间种种,每回忆起来,皆是一股股暖人心脾的热流,在那波诡云谲勾心斗角的皇宫里,支撑着他努力变得强大。
平日里,他是吊儿郎当,可一旦涉及到王爷的事情时,就绝对不会有任何迟疑的时候,就比如在东跨院里的那晚,他可以为了那块至关重要的令牌,而不顾尊卑罔顾他人生死拦住了顾惜若。
这么做,无非就是因为深埋于心的坚定信念——一切皆以王爷的切身利益和追求为最终的奋斗目标。
这么多年,他是这么想的,自然也这么做了。
对此,他并不后悔,即便此次的事情可能会触及到王爷的底线。
他抬起头,脊背因着这动作而自前向后倾斜,弯折的弧度坚韧而有力,像一座通往天界的桥,以血肉之躯承载着前方那个人的脚步,不摇晃,也不坍塌。
“王爷,属下不想辩解什么,也不需要辩解什么。”他道,神色隐约划过一丝凄凉,“属下对您的忠心,比之青擎,只多不少。即便属下此次可能做了什么令您不满的事情,可只要是能够达到您目的的捷径,属下没有理由不去尝试。”
段天谌终于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他额角上渗出的血丝,眉头紧紧皱起,不悦叱道:“你只知道,此举能够探寻出一条捷径,可有想过,若旁人也是借由此条捷径探寻到咱们呢?本王知道你在赌,可这样的赌局,就算是本王都不敢轻易尝试,又遑论是你?”
骆宇大惊失色,很快就深入到了这话的内层意思,想到可能导致的后果,他呼吸一滞,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里犹自不死心的嘟囔道:“这……这不可能……明明那日属下入宫时,还看见他那么……这怎么可能呢……王爷,会不会是您多想了?”
段天谌仰头苦笑。
多想么?
如果真是多想,那他这数十年的日子,为何过得如此凄苦?
“此事我跟你说过后,一定要记在心里。你信谁,都不可以去信那个人。”因为那个人,最爱的永远都是那至高无上的权位。
骆宇虽知道他这话有失偏颇,可想到那种潜在的可能,也不得不多了几个心眼,忙不迭的点头应是。
段天谌见状,便也弯腰扶起他,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随意的丢在他手里,有些不自然的别过脸,道:“先把额上的血痕擦擦,回去后记得上点伤药。以后有事没事儿,没必要这么做。你和青擎、青冥等人,皆是与我一同长大的,我自然看得清楚其中的真假。今日会这么说,无非是想要你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别以为为了我的目的,你就可以做出多少多少牺牲。我若真要找人牺牲,当年也不至于把你留在季先生身边,而是直接把你丢到暗窟里。”
骆宇为他此刻少见的关切而欣喜,连忙不停的点头,喜乐如懵懂稚儿。
段天谌眸光微闪,再嘱咐了他几句后,便将他赶回去养伤,自己则对着弯月发了好一会儿呆,最后还是决定坐回案前,提笔给某个懒女人回信。
……
岐城。
顾惜若懒洋洋的趴在桌子上,下巴轻点桌面,双眸里盛满了无奈,不停的唉声叹气。
她回头看了看依旧躺在床上,不见丝毫清醒迹象的玉子倾,忍不住恨恨咬牙。
若不是顾及着她这个“有夫之妇”的身份,此刻指不定就冲上去,把这个安睡至今的人给掐醒了。
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怎么还是这副睡意沉沉的模样?这到底得喝多少酒,才能达到如此程度的?
这几日,柳屹暝也没什么大的动静,每日除了上街去闲逛,就是窝在他的居所里,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顾惜若一度郁闷不已,以为这柳屹暝也是女人魂穿过来,留下了男人的特征,却也把女人骨子里养成的喜欢逛街的个性给秉承了的。
好几日都是这样,她心里也多留了个心眼,又嘱咐青冥去查看了番,却发现柳屹暝逛街所买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一大桶一大桶的水。
据青冥所说,那些水都封存在密封的水桶里,直接搁在了他的住所中。
为此,她感到十分不解,不明白这个柳屹暝到底在想什么,好端端的,又不是没水喝了,干嘛还要囤积这么多水?
真以为像现代那样,时不时就断电断水影响日常生活吗?
她甚是不以为意,只叫青冥继续看着那个人,便没有多加理会。
而且,一想到她让人给段天谌送去的书信也没个回应,瞬间觉得这干守着的滋味可真是太不好受了!
老天,来个人劈死她吧,哦,不,来个人让她劈死吧。
“王妃,王爷的来信。”青冥脚下踩着风的跑进来,刚扬起手中的书信,却觉眼前白影一闪,书信就被人夺了过去。
看着某个行动快如闪电的人,他不由得暗自翻起了白眼。
王妃这模样,算不算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顾惜若没功夫理会他的腹诽,只紧张的盯着手中的书信,大略浏览了一遍后,又从头到尾一字一字的重看了一遍,片刻后,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开始四处蔓延。
青冥瞅见她的脸色不好,以为段天谌发生了什么事儿,便急急忙忙道:“王妃,到底怎么了?可是王爷出了什么事儿?”
她坐了下来,一手托着腮,一手捧着书信,淡淡道:“王爷没事。只是去东梁国,与亓云帝进行和解谈判了。”
青冥听说不是段天谌受伤,而是去了东梁国,顿时松了一口气。
谈判而已,难不倒他那本事极大的主子。
顾惜若却没他想得那么乐观,只不过,她也并非担心和解谈判的事情,而是担心东梁国的亓云帝和太子佘煜胥。
这两个人,一个是致使他母妃和外祖父凄惨死去的罪魁祸首,一个是数年压制着他的不相上下的对手。
若他哪日理智不清不楚,做出了无法挽回的事情,那可真是群狼环伺了。
青冥忍不住鄙夷的看她——王妃,一直以来似乎理智不清不楚的人,应该是您吧?
论及本事,他对王爷是无条件相信的。除非亓云帝和东梁国太子直接派人刺杀,否则想要让王爷失控受伤,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正这么想着,却觉手中被塞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封厚厚的书信。
顾惜若趁着他失神时,快速的给段天谌回了回信,可鉴于段天谌说她懒,她这次一共写了十几二十张,足够让他好好回味的。
不过,那上面的字,希望他能全部看得懂。
青冥也没说什么,将书信收入怀中,便也告了声退,脚步一转就要退下去。
在手搭上门栓时,他忽然顿住了脚步,神色略显凝重的回头看顾惜若,片刻后才缓缓走上前,“王妃,上次您让属下查探的事情,属下已经查清楚了。明小姐在离开谟城后,就一直跟在苏靳寅的身边,后来柳屹暝先咱们一步来到了岐城,暗中找到了明小姐,并告知她,当日您见死不救的根本原因。”
顾惜若神色微怔,想到那个在谟城驿馆里说“我不恨你”的明朗女子,再对比此刻为仇所困的模样,忽觉喉间酸涩难耐,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说起来,她还真是个罪大恶极之人呢。
“明遥和柳屹暝之间……可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她捏了捏掌心,问道。
青冥看了看她,神色有些为难。
顾惜若挑眉看去,心中忽然猜到了什么,便也挥挥手,让他先退了下去。
再坐回到桌边时,她的心情也变得极其不好。
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响,扭头看去,却见玉子倾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有些迷糊不清的嘟囔着什么,凑过去一听,却原来是在说“水”。
她连忙取过茶水,喂着他喝了一口,待见到他犹自舔着嘴唇时,又直接把茶壶提了过来,对着他的嘴巴就倒了下去。
被她这么一“喂”,就算玉子倾再如何昏昏欲睡,此刻都得醒过来了,懵懵懂懂的看了眼湿掉的前襟,又看了看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的顾惜若。
片刻的怔愣后,却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裹起了自己的身体,脸色难看的盯着顾惜若,支支吾吾的,好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
“醒过来了?早知道茶水这么有效,我就该把一盆冷水从头到脚的兜下,看你还敢不敢睡得这么沉。”顾惜若将茶壶提到桌上,搬过一旁的小矮凳,坐在了床边,目光灼灼的盯着稍显狼狈的玉子倾。
“若若,怎么是你在这里?常乐和常安呢?”饶是玉子倾如何镇定,在第一时间看到自己房里多出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是他的表妹时,还是忍不住耳根发红。
“哦,”顾惜若眨了眨眼,纤细浓黑的眼睫毛扑闪扑闪的,看起来颇是俏皮灵动,“你说他们啊!我见他们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就把人赶出去了。我看你这里没有人照顾,就留下来了,顺便想在你醒来的第一时间里问些问题。谁知道你竟然睡到了这个时候。”
玉子倾嘴角可疑的一抽,想着以她这个暴躁的性子,谁的动作若是不合她的意,怕是都会被她说成“碍手碍脚”的!
后知后觉中,他忽然问顾惜若:“我睡了几天?”
顾惜若腮帮子鼓鼓的,一看就知道是气得咬牙,她伸出三根手指,而后又拿起床头摆放着的干净衣裳,直直扔了过去,“玉大少爷,三天啊,您怎么没睡死呢?”
玉子倾伸手接过她扔过来的衣裳,有些不满,又有些心虚,嘴上却犹自不甘愿的反驳道:“若若,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我不过是多睡了会儿。”
许是因为她自小便显现出来的彪悍气概,若说顾惜若跟玉府的哪个人相处得最融洽的,除了眼前的玉子倾,再无他人。
又因为她出身将门爱好武艺,小的时候没少跟在玉子倾身后,直到玉子倾上了战场杀敌,两人之间才没有那么多相处的机会。
而此次这样的对话,显然是把两人小时候的相处语调给找回来了,顾惜若听着,心里也是格外欢喜的。
她转过身子,小手背在身后,冲着他摆了摆,不耐催促道:“大少爷,你既然醒了,就赶紧更衣。待会儿我有事情跟你商量。”
玉子倾有些不自然的点头,再三确认过她不会像小时候那样邪恶的回头偷看时,才拿起凌乱的衣物往身上套,随之一阵衣物窸窣声响起,片刻后,他就长身玉立于床前,一派风清气爽。
他执起桌上的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仰头喝下,解了口渴之后,才好奇道:“若若,你要跟我说什么事情。我可是很少见到你如此郑重的。”
顾惜若知道他已经穿戴完毕,便也回头看着他,五官端正俊朗,眉目清峻,许是战场之上锤炼出来的冷肃之气早已深入骨髓,乍一看去,面部轮廓竟显得格外冷峻肃穆。
总的来说,这样的人,倒也还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那么,婚姻大事什么的,应该不愁吧?
这么想着,她忽然就背着手走了过去,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落座,有些犹豫不决道:“表哥,你有没有意中人啊?”
“咳咳……”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玉子倾冷不防被口中的茶水呛到,茶水四处飞溅,好不狼狈。
顾惜若在一旁看见了,连忙低下头,从袖子中掏出一方锦帕,慢吞吞的递了过去,别过脸,不忍心再去看他。
瞧她那拧眉皱脸的模样,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折寿一般。
片刻后,玉子倾终于从狼狈中恢复了独属于贵公子的优雅,只是在看着顾惜若时,眼神里隐藏着极深的无奈。
这个表妹,尽管已经嫁人了,说话还是如此直接。若是冲撞到了别人,岂不是平白招惹了事端?
“说吧,你想问什么。”他将桌上的茶盏往中间推了推,挑眉问道。
顾惜若瘪瘪嘴,没好气的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说件事儿。可是不确定某个人在你心里的地位,就先给你提个醒儿,也可以让你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玉子倾眉峰隆起,眼色里情绪几番沉浮,最终皆被好奇取而代之,“若若,你有话,不妨直说。不必顾及太多。刀光剑影我都视之如无物,还有什么是我承受不住的?”
这可不好说。
多少人没死在战场上,最后却殁在了儿女情长里。
啊呸,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顾惜若狠狠的鄙视了自己,垂着小脑袋,暗自思忖了会儿,才仰起头,小心翼翼的将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看着玉子倾逐渐变得苍白的脸色,她心头的不安越来越大,直到所有的事情都叙述完毕,她才瞟着他的脸色,重重的叹息了声,“唉,表哥,你也知道,明遥的父亲是死在我手上的。之前,她还说不恨我,可是此次却从柳屹暝口中得到了这样的真相,此生怕是都无法原谅我的。所以,你这里……我很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玉子倾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帘微阖着,再睁开时,胸腔里也随之吐出气息,像是要把这个消息给他带来的阴郁尽数排出。
顾惜若在旁看着,心下有些不忍,看这模样,明显是对明遥上了心的。
可明遥和她之间的杀父之仇仍在,就算是上了心,也无济于事。
怕只怕,明遥会借此牵扯住玉子倾,将对她的仇恨尽数报复到玉子倾的身上。
这才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
更何况,明遥对苏靳寅是有情的,不然也不会在得知明哲欲对其不利时,偷偷装扮成丫鬟溜出府,从窗子里爬入苏靳寅的房间,只为着见对方一面。
看着玉子倾这副黯然神伤的样子,她眉头紧紧蹙起,试探着开口,“表哥,你是怎么认识明遥的?”
玉子倾转眸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生得极其明朗动人,使人一看就忍不住想要亲近,似寒潭边跃然射出的一缕阳光,柔和明媚,对着满潭寒水照得温暖。
顾惜若看得心中一跳,竟有种自惭形秽的狼狈。
她忙底下了头,两只食指在袖子里互相绞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表哥,我也不怕跟你说实话。此次,若不是我赶得及,明遥和柳屹暝就把你暗算了,或许,王允不会跟你计较,可你自身的声誉却遭了损失。就我对柳屹暝的理解,他只会把这事儿进一步夸大,从而上呈天听,以品德不良为由,把你从现在这个位置撤下去。到时候……”
玉子倾静静的看着她,“到时候如何?”
“我……”顾惜若猛地抬头看他,冷不防撞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从中窥出那个小小的自己和那闪躲心虚的眼神,心头蓦地一震,便又低下头,没有言语。
玉子倾又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便也起身走到桌案前,双手撑着桌面,鬓发低垂至颊边,他也没有伸手拨开,在俊朗的侧脸上投下一层薄薄的暗影,辨不出喜怒哀乐。
他眼帘微阖,似是有些疲惫,嘴唇动了动,好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若若,你变了。”
此言一出,两个人的身心皆为之一震,仿佛有什么自胸腔里冲破,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复杂情绪,或疲惫,或无可奈何。
顾惜若唇角忽而溢出一抹苦涩的笑,纤纤十指抚摸着腰间的玉佩,一下一下,用力的落在凹凸不平的纹络上,像是要把此刻内心里的烦乱一一抚平捋顺。
她侧对着玉子倾,语气佯装轻快道:“表哥,你说什么呢?我都长大了,改变也是必然的。如今我变得懂事了,你就不为我感到欣慰吗?”
“当然不……”玉子倾霍然回首,却在瞥见她骤然变白的小脸时,心下一个不忍,便扭头看向别处,有些愤恨不平道,“若若,你该知道我所说的改变是什么意思,又何必跟我打马虎眼?你自己看看,现在的你,你觉得喜欢吗?觉得满意吗?这是你想象中期待的长大后的模样吗?”
顾惜若把头垂得更低了,指腹在玉佩上用力的摩擦着,转眼十指就红成一片。稍一触碰,细细麻麻的酸痛便传至全身,如被蚂蚁啃噬,酥痒里带着难以名状的心颤。
她摊开手指,双眸明亮,睁得极大,明明面前就只有一只手,可她的眼神却显得格外飘忽,像是在躲避什么。
玉子倾得不到她的回答,又继续道:“若若,如果我知道,当日让你嫁给谌王,会有今日这样的变化,我死也不会让你进谌王府的大门的。”
顾惜若心头一惊,忽然从中觉察到了他所指责的对象,腾地起身,便冲到他面前,“表哥,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就还可以,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这么说。这不过是我的选择,根本就与谌王无关。你曾经在谌王手下带兵打仗过,难道还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吗?”
“我虽曾经是他的部下,可也仅限于公事上的交流和战场上相互扶持的患难情而已。对于皇宫里的那个谌王,我自己都觉得陌生,你才嫁给他没多久,就敢说了解他吗?”玉子倾倏地回头,紧紧的盯住那双眸子,逼身上前,无奈的摇头。
那目光凌厉而带着强烈的探究,像是要穿透她的心脏,看清楚里面潜藏着的阴谋诡计,语气里竟透露着一股失望,“若若,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虽然嚣张跋扈一些,却没有这样的心机和算计。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也视人命如草芥,也成为了让我讨厌的人了?”
顾惜若呼吸一滞,袖中的手紧紧掐着掌心,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两人就那么对峙着。
半晌后,顾惜若别过脸,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若想去看明遥,直接告诉青冥一声。不过,也仅仅是看而已,她现在还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之内。”
顿了顿,她又继续道:“我不知道你和明遥之间是怎样的关系,可在大事面前,我不希望你会做出什么理智之外的事情。你走吧。”
话落,她就转过身,背对着玉子倾,不再多言。
玉子倾满眼失望的看着她,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那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才伸出脚,用力踢倒了面前的桌椅。
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身后青冥探头走入,看着她脚下的一地狼藉,忽而道:“王妃……”
“出去!”她骤然一声大喝,直接把青冥惊到了,忙不迭的退到了门口,却不敢走远,满脸担忧的看着她那纤瘦的身影,看着她抬起袖子狠狠的抹眼角,看着她背着手仰起头,抖动着双肩,在满室斑驳光影中镂刻出一个悲戚的姿势……
……
玉子倾推门走入时,正好看到明遥倚窗而立的侧影,眸里快速的闪过一丝柔和,大步走了上去,语带笑意,“明小姐,你可还好?”
明遥一怔,回头看着玉子倾时,眼里快速的划过一丝诧异,不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又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柳眉微蹙,“你刚醒过来吗?为何酒气如此重?”
玉子倾抬起袖子嗅了嗅,有些不自然的笑了起来,“昨日喝得多些,方才刚醒过来。这几日,委屈你了,你若是想去哪里,就只管出门,不必多想。”
明遥袖中的手蜷了蜷,眼里忽而带上了一丝希冀,刚想开口说要离开,却在启齿的瞬间,想到了将她关在此处的顾惜若,眸光不自觉的黯淡了下去。
玉子倾见状,忙不迭的安慰:“你不必担心。若若虽是谌王妃,却也是我的表妹,我说句话,她还能不听吗?更何况,将你困在此处,本就是她做得不对,你要离去,也是无可厚非。不过,你真要离开这里吗?”
他问得很小心,一开始说到有关于顾惜若的,也只是寥寥几句带过,并没有太大的顾忌,反而是对她的去向尤为关心。
有了这样的认知,她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尤其是在看到玉子倾小心翼翼的神色时,心中忽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玉公子的好意,明遥心领了。”她别过脸,继续看向窗外的景色,渐入秋季,草叶渐黄,映在她眼里,竟是格外的刺眼,“不过,谌王妃想必也与你说过,我和她之间的恩恩怨怨。你该知道,对于与她有关的人和事,我是一定不会心慈手软的。”
玉子倾心头微微发涩,喉间似是梗着什么,想要开口,却发现自己已无从辩驳。默了片刻,他眸光里忽而划过一抹坚定,字字铿然道:“明小姐,你可信我?”
明遥为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而感到好奇,回头时,不经意撞见他眸色里的明亮色彩,心头微微一滞,有些艰涩的开口:“玉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你若是信我,我便能够让你达成心愿,”玉子倾绷起了一张脸,神色间难得的如此郑重,待看到明遥摇头欲笑的神情时,继续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对若若劈死你父亲的事实而心怀仇恨,可若若的立场就摆在那儿,有此举动,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若是相信我,就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帮你达成心愿。”
闻言,明遥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般,指着他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玉子倾眉心微皱,听着她这样满是嘲讽的笑声,仿佛是要把心里所隐藏着的委屈,身上所肩负过的艰难险阻尽数释放出来,心头像是藏了一只手,蓦地揪紧,难受得厉害。
好半晌后,明遥才止住了那样悲戚而嘲讽的笑声,不敢置信的盯着他,极尽讽刺,“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我跟谌王妃有有杀父之仇,你难道不清楚,我想要的是什么?”
玉子倾脸色一白,一股冷冷的颤栗自内心迅速的蔓延至全身,惊得他心头微跳,不自觉的后退几步。
他不是不知道明遥对此事的执着,可方才那么问的时候,心里还是潜藏着一丝侥幸的。
在他看来,明遥依旧是那日骑马纵横长街时,突然冲出来,从他马蹄下救下小孩儿的明媚少女,眉眼弯弯,隐带忧愁,理解他并非恶意纵马,而是另有急事。
正如他所说,顾惜若的立场就摆在那儿,说清楚这一点,她或许就能够理解若若的苦楚,从而试着去放下仇恨。
此刻听到她的话,他却觉得自己终究是太过异想天开。可一边是他自小疼爱的表妹,一边是他心仪的女子,除了劝解,他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他握了握拳,眉头也紧紧拧着,有些无力道:“明小姐,若若并非是有意的。你也许不是很了解她,她其实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人。若不是逼不得已,她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抉择?你又为何不能放下这个执念,以后好好的……”
“够了。”明遥却不想再听,冷冷打断了他的话,“在你看来,她做什么都是逼不得已的,为何就没想过其他人是否是无辜的?是否在你们眼里,用数十个人的性命去换取一块死物,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居然还想要劝她放下执念,可真是万分讽刺。
她的执念就来自于顾惜若,若他真希望她放下,为何不把顾惜若的人头交给她?
玉子倾被她这么一喝,心中有些烦乱起来,不想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可一看到她冷漠至极的神色,再多的话也无从说出,淡淡吩咐了几声后,便拂袖而去。
明遥从窗子看去,那俊朗的身影渐行渐远,脚步飞快略显慌乱,直让她冷笑不已,身子微微移开,啪的一声,便也关上了窗。
……
不远处,顾惜若隐在一棵绿树后,神色冷漠。
虽没仔细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可从窗子看进去,依旧能够看到他们脸上的神情变化,尤其是最后明遥那唇角的冷笑,让她心中一凛,再看向那扇紧闭的窗子时,眼里划过一丝狠绝的光芒。
“见过谌王妃。”身后倏地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顾惜若回头看去,却见许久不见的苏靳寅正静静伫立在面前,眉目平静的看着她,便有些不自然的别过头,淡淡问道:“苏大人不去处理公事,到这里来做什么?”
回头她得跟青冥提提,既然住进来了,这院子里的守卫也得加强了。
苏靳寅抿唇一笑,直奔正题:“启禀王妃,苏某曾得王爷吩咐,在他没回苍京之前,岐、谟、颍三城的城驻军皆由苏某暗中管制,此次王妃重回岐城,苏某除了要处理公事,还多了随时保护王妃安全的任务。是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苏某将会时不时的出现,还请王妃不要觉得惊讶。”
顾惜若拧眉,注意到了他的自称,忽然想起段天谌曾经跟她说过的事情。
在西跨院被烧之后,明哲就让苏晗去杀苏靳寅,可是最后被段天谌和她搅黄了,之后又在岐城内部官员里发出了通告,声称他以一城总督之权,罢免了苏靳寅的官职。
只是,这样的消息也仅仅是流传在岐城内部官员里,并没有上呈苍京。
一城城驻军的将军,罢免废黜也是需要苍帝的亲笔批准的,不过苏靳寅却改了自称,不得不让人诧异。
她偏了偏头,看着苏靳寅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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