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笑叹了口气,抽着烟想这一阵来的失意,想他原本也是个自诩玲珑聪慧之人,奈何如今这般形势,想着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情不自禁就向她诉说起来,也怪他孤身奔波没有个人倾诉,这下又是喝了酒——他说他眼下最愁的就是无处堆货,货倒快要到码头了,销路还没那么快敲定,人家仓库又嫌他货少不愿意接,这几天他是终日四方奔走而无果,本又寄希望于方才那班人,不想人家也是弄他白相……她忽然记起唐先生,虽不甚清楚他的底细,但从他们以往打牌的言谈间获悉仓库的事他应该能帮忙,她也不是很肯定,这下便只安慰了两句晓冬,“侬勿着急,我也帮你问问……咳,侬电话号抄给我,说不定有消息我打你电话呢!”晓冬笑笑,他本对她没抱多大希望,但还是从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撕了一页下来把电话号写给她,谢了她。
第二天上班,她把晓冬的事跟桂生讲了,没提唐先生,只是问问桂生可有门路,桂生“唔”了一声,“我来问问老唐看……”便上楼去打电话了,没一会儿下来讲唐先生答应帮忙的,货存在他十六铺码头仓库里问题不大,并把唐先生办事处的电话号也写给苏佑玲了,叫她关照顾先生打过去直接找唐晋鹏商谈细务,苏佑玲答应地笑接过电话号,眼睛一溜——店堂的玻璃门一开一合,耀过的一瞥光里倏地冲进来一股风,骤然翻动她手里那张记有他电话号的纸,“恍啷恍啷”叫人心神不宁——她胡乱地折了两折,仓促谢过桂生,趁着时候尚早打电话到晓冬写字间,免得晚了他又出去办事寻不到他人。
然而也就是那天黄昏,她在店里遇到了唐先生,他并不知道顾晓冬是她做牵头的,桂生没有提到她,晓冬也跟他讲是赵先生引见,但是她并不知道这些,况且她原本就认为应当亲自感谢一下人家,便笑对他道:“今天的事可要谢谢唐先生了,晓冬资历尚浅,还望唐先生以后多加关照……”他先是一愣,既而“噢”了一声把手插进口袋笑笑,什么也没说。后来付账的时候他才翻着皮夹低声说了一句:“你的事情直接跟我讲就行了……”她黠然笑着,挑起的眼风一扫,“我怕没那么大脸面……”这时店堂里正忙,这边等着那边又在喊了,催得人心烦意乱,钞票也找错,他接过找钱理着退回多找的,随之甩过来一句“跟我客气……”便拎起茶点走了——那店堂的玻璃门又是一开一合,白晃晃的反射光刺眼得厉害,刹那间叫人都反应不过来,那边有人要称点心,“小姐,小姐!”朝这边喊了两三声,她才木木地应着过去。
那边晓冬的燃眉之急自然很顺利解决了,有他搭桥,他们洋行便有两个人也把货存到唐先生仓库,那仓库原本就不大,这下爆满,唐先生就把起先一直合作的一家货商剔除出去——办仓库的人多是同帮会拜过山头的,而这家货商正是唐先生在帮中的同参兄弟,出于这种联系,便一直用着唐先生的仓库。那家货商经营上也实在拆烂乌,货卖不动而长久地占据着地方不说,还连年拖欠租金甚至赖账,唐先生便到老头子那里去交涉,折腾了两次都碍于情面被压了下来,内中积火实在已深,这次便借着爆仓的形势与之扯破脸。然而对方也不是好惹的,大骂唐晋鹏背信弃义,唐先生为之还被刺了一刀——
那天夜里晓冬和唐先生去码头观卸货,便有一帮人持械来寻衅闹事,打了两个箩夫,唐先生见状上前呵斥了两句,对方为首的就掳臂推搡上来,这下一触即发,两边人发起了一场械斗,狂风暴雨样的扁担抡砍刀劈,血肉飞溅,打得天翻地覆……晓冬那时已昏了头,被堵在栈桥上根本无路可退,慌乱间绊到桥边的铁链,一摔跌了下去,幸而跌在一只舢板上,江水里摇摇晃晃的他又不敢爬上来,只四下里叫喊着找寻唐先生,这时也不知哪里窜过来一个人,跳上舢板就拿匕首朝晓冬刺,晓冬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人用劲一推,那一刀刺在了唐先生腹部……械斗很快被船上下来的人控制住了,这毕竟是唐先生的地盘。
事后唐先生方面是四处封口,一概不许提起顾晓冬——这桩事深夜惊动了杜先生,大为光火,唐先生为保全晓冬,也为自身利益,有意把此事变成一起帮会内讧,杜先生那头压下来自是对他有利,顺势便除去了一颗眼中钉。
那次事件后,晓冬一直都惴惴不安,不知所措,唐先生拒绝他去医院探望,还命他不要泄露那晚的事,晓冬诚惶诚恐憋了几日,受不住了,便约苏佑玲出来喝咖啡。他并不知晓内情,只当是流氓闹事,以为唐先生仅仅是为保全他而叫他不要出头,这下这个人情可是大了!苏佑玲听闻唐先生为晓冬挨了一刀,心上一咯噔,脸霎那就变色了——她自然认为他其实是因为她,真如晴天霹雳般把人都震麻木了。那几天她也没有过安生,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悬着一颗心魂也丢了大半——她老是记起他那天临走最后朝她说的话,“跟我客气……”说得是那般不屑,现如今却山一样压在她心头,气都透不过……
早春的阴雨连绵不绝,下得人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