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走的水路。
立于甲板之上,海风迎面吹来,雨化田一身黑色大氅迎风鼓荡,远眺着苍茫海色,唇角微勾。雨化田自来不是个好人,可他却是个很有抱负和野心的人,此次回京,在无人能阻拦于他。
他自幼入宫,拼命往上爬,开始只是为生存,后来是为过的好、过的更好,所以他奉承万贵妃,迎合皇帝心思,终于使得西厂创立,任了督主。西厂凌驾于东厂与锦衣卫之上,不受任何机构和个人的辖制,直接听命于皇帝,他这个厂公可谓风光无限,权势滔天。可他拥有这些权势地位,却不是为了继续向皇帝谄媚,向万贵妃邀宠,而是想改革朝政!
朝廷上的一些乱相他早就看不顺眼,然而人微言轻,他一直在等待机会。
桃朔白从舱中出来,走到雨化田身边:“你在审讯罗碧云?”
尽管刑房设在舱底,又控制了声音,但桃朔白听觉何等敏锐,甚至一点点血腥气都瞒不过他的嗅觉。他神识一扫,就见在舱底被清出了一间房,也没摆什么铁索刑具,仅有一桌一椅,除了舱门,没有窗,四面点灯,十分明亮,罗碧云就坐在桌前,桌上笔墨纸砚齐全。那罗碧云面色苍白,气息虚浮,明显是重伤未愈,舱顶垂下一条套索,稳稳套在她的脖子上,那绳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细小锋利的银针,要想避免刺穿脖子,只能维持端坐的姿势,不能丝毫轻动。
这一幕有什么不明白?罗碧云最使人忌惮的便是惑音术,雨化田定然早使人发不出声,给出纸笔,只让她书写。
雨化田回身看他,觉得自己很有些奇怪,先前一心想知道他的来历底细,可真的相约同行,他却不想问了,似乎他究竟是什么人从何而来,并不重要一样。他这个人能在身边,这就是最重要的事了。
“她的惑音术我很感兴趣,她又曾说要送我一份厚礼,你又再三暗示她不一般,我自然想一探究竟。”雨化田伸手将他被风吹乱的长发理顺,手指似有意无意的摩挲过他的脸颊,带着似缱绻的味道。
“想撬开她的嘴可不容易。”桃朔白侧过头,皱眉睨他一眼,似有不满。他观察过,罗碧云的性情和先时遇到的穿越者都不一样,性情颇为凉薄狠厉,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即使被逼到绝路,还会想方设法谈条件为自己求得一条生路。
“下船之前,她必定开口。”雨化田很有自信。
桃朔白从原故事剧情中多少知道雨化田的行事秉性,见他如此口吻,倒也不再多言。
果然,当宝船靠岸,罗碧云吐口了。
“督主。”马进良捧了几张供纸呈上来。
雨化田接了纸张,领着桃朔白上了岸边等候的马车,这才开始翻阅。看完后,他将纸张递给桃朔白。
桃朔白接了快速一扫。
罗碧云交代了她的详尽身世,当然,是她穿越后的身世,着实没什么特别,着重写了她得到精神力法门后怎样一步步罗网到高手,创建碧水宫,以及碧水宫的具体势力。又交代了先前准备给雨化田的厚礼,乃是一支精钢打造的□□,附带着比如今先进些的炼钢法。最后则是精神力法门的修炼要诀。
桃朔白将修炼要诀看的最仔细,因为他知道雨化田会练。看完后皱眉:“这功法倒是没错,但是不完整,缺了最后一重灵魂烙印法门。”
“你似乎很清楚这门功法?”雨化田笑笑,讥讽罗碧云这份心机,不管她是想藏一手保命,还是籍此再提要求,都是在挑战他的耐性。
“对这类功法我知道一些,前面的好练,最后一重最难,效果最惊人。”
这世间的穿越者虽是因小世界受损来到这里,但万千红尘凡人何其多,能够穿越的人本身便是身负机缘。像罗碧云这样,不但穿越,且得到玉简功法,又误打误撞读到玉简内容并修炼小成,着属万中无一。虽说这门修炼法门等阶不高,然在凡人中已是上上乘,再高的功法寻常人也练不出来。
雨化田也明白,对他最有用处的当属最后一重口诀心法,但罗碧云确实难对付。先时罗碧云吐口,不是畏惧刑房酷刑,而是以利诱之、以害告之,罗碧云识时务,这才投诚。罗碧云修炼法诀二十年,精神意志极其强大,轻易无法击倒,若不能击垮其精神,又如何能令她交出剩下的那一重法门?
雨化田看向桃朔白,笑道:“这件事还得劳烦你帮我分忧了。”
桃朔白反问他:“你打算如何处置罗碧云?”
“暂且留她一命,我出来一趟,虽得了赵怀安首级,但再有个活口,岂不是更有说服力。”雨化田办事多年,很清楚如何邀功,如何展现自身的价值。
皇帝设立西厂虽有万贵妃的提议撺掇,但真正想设立西厂的就是皇帝。皇帝一直没有安全感,希望拥有直接属于自己掌握的情报势力,这才在万贵妃的言语下顺水推舟应了这件事。他想要确保西厂稳稳立于朝堂,必须将东厂锦衣卫都压在底下,能力作为令皇帝满意,才会获得更大权柄,支撑自己做更大的事情。
“停车。”桃朔白拍拍车壁,下车前雨化田说道:“抵达皇宫前,必会拿到你要的东西,她会留口气。”
罗碧云虽是阶下囚,但为防止意外,人是捆绑后塞在一辆遮挡严密的马车里,前后左右皆有番子严密守卫,没有督主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桃朔白取出雨化田给的令牌,验查无误,方才放行。
临上车前,他朝车队后面望了一眼,紧随在罗碧云车后还有一辆遮挡严实的马车,由素慧容亲自押运。他便知里面的人是凌雁秋。原本按例,凌雁秋是要坐囚车,但素慧容求情,说凌雁秋曾十分照顾她,又说其情郎赵怀安已死,凌雁秋本人就似半个死人一般,就给她留最后一份体面。
雨化田在容忍范围内,对属下的要求还是很宽容的,便允了她。
凌雁秋的结局已是一条死路,用来彰显西厂能力,打压东厂,震慑朝臣,与罗碧云的作用类同。或许被凌雁秋救过的人赞其是女侠,为此痛恨朝廷,可当初被凌雁秋杀过的人呢?
凌雁秋曾化名金镶玉,在大漠开了家龙门客栈,同样是等着六十年一遇的黑沙暴来临,届时取白上国皇宫内的黄金。在等待的几年里,她这家客栈不知杀了多少来往客商,不但夺其财,还将尸体剔肉做成包子,卖给往来行商。这种白肉,但凡道儿上的人多少知晓,反而不会吃,不知情吃下包子的都是正经商旅。金镶玉此举已不是单单谋财害命那么简单,完全是触动了为人的底线,算好人吗?
三年前赵怀安等人来到客栈,预备出关,若非她一厢情愿看上了赵怀安,拿密道逼迫赵怀安与她成亲,为此耽搁了时机,最后只怕赵怀安的恋人邱莫言不会死,赵怀安一行早顺利出关,客栈也不会毁于大火,她依旧做着老板娘等着黑沙暴……或许,三年前的事情改变了赵怀安,却成全了如今的凌雁秋。
而赵怀安是侠士,是好人吗?
俗话说:大丈夫不拘小节。何事是小节?原本故事中赵怀安追着雨化田到了驿站,为破雨化田围困之计,故意丢掉自己鞋子,结果拾到他鞋子的民夫因此丧命。
于雨化田而言,西厂是他的助力,皇帝万贵妃的宠幸是他的依仗,他对江湖人的追杀都是旁枝末节,与他要做的大事相比完全不值一提。
车门响动惊到罗碧云。
罗碧云被灌了药,全身虚软的瘫在车上,头发凌乱,面色苍白,又因重伤不曾诊治,时不时便要承受心痛的折磨。为防止药力提前散了,也防止她有什么其他手段,她的脸上被戴着了一个特质的铁口罩,哪怕她能说话,也只会发出呜呜之声。
当看清来人,罗碧云眼中涌现阴毒的愤怒,可很快,她又十分克制的收敛了,一双眼睛平静如水,静静的与桃朔白对视。在看不到的地方,她的嘴角微微勾起,残忍又快意。
桃朔白坐在车门边,神情始终平淡,一开口就激的她失态:“别白费力气了,你的眼睛对我无用。”
罗碧云震惊的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
外人不懂精神力法门,又见她是运用声音蛊惑人,便认为是惑音术,对也不对。罗碧云惯常确实是使用声音作为媒介,但她还有一个保命符没有示过人,那便是她的眼睛。修炼到深处,不仅声音能夺人神魂,便是眼神也能杀人。
桃朔白怜悯的看她一眼:“你能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变数,又怎么能自负的认为能掌控一切?我要精神力法门最后一重的口诀心法,你若不想吃苦,就自己说出来,等我动手,你的苦痛远非现在可比。”
罗碧云胸口起伏难平,最终却是闭上了眼,显然是不打算听从他的劝告。
桃朔白其实觉得她挺可惜,原本依着她的手段和心性,本该成就一番令人仰望的事业,可惜、她当知道这个世界是一个所谓的剧情,剧情一开始,她自认掌握先机,就自负起来。殊不知,当她踏入大漠,每一步自以为的算无遗漏,都是将她往失败的深渊拖行了一步。
桃朔白本来也不是那等口才利索的,更没劝服人的经验,也不爱花费那等力气,见她如此姿态,便不再多言。
他虽不会惑音术,也不会用什么搜魂*,但每个修仙得道之人都会有点儿自己的独特法门。他又是一只镇压地府,与万鬼阴魂同邻,针对魂魄的手段最多。
他抬手轻轻一摆,无形的波纹朝罗碧云荡漾而去。
罗碧云只觉得脑子一沉,恍恍惚惚,好似重回了前世。起初因着她修习过精神力,知晓一切只是幻觉,但她修习的功法等阶不高,看着看着,好似和幻觉中的自己产生了共鸣,亦或是贪恋曾经的时光,在不知不觉中她便完全陷入不能自拔,甚至忘记了这是幻境。而后,她又重历了一遍穿越,重新修习了一回精神力,当修习圆满睁开眼,赫然看见眼前是个白衣男子。
脸色刷的白了,过了好久仿佛意识才重新归位,她才真的清醒。
幻境,她自以为经历的前后四十多年都是幻境!
甚至,这一刻她心神动摇,不敢确定大漠一行是真实还是虚假,亦或者这一幕也是假的?胸口一闷,哇的一口血吐出来,人顿时昏了过去。这是修炼功法反噬的结果,自此以后,她再也别想动用精神力,能不精神错乱就不错了。
桃朔白对幻境中的一切了如指掌,而幻境中的四十来年,于他不过转瞬。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便返回了前面华丽的马车,就着小桌上备好的笔墨,把口诀心法撰了出来。
到达京城,雨化田要入宫交旨,便让素慧容带着桃朔白去灵济宫先行安顿。灵济宫便是西厂厂址,雨化田办公居住都在这里。
桃朔白扫一眼,提醒道:“面圣是大事,就是别逗着猫玩儿误了时辰。”
雨化田先是一愣,当领悟他话中之意,不禁笑出声来:“放心,误不了。”
皇帝听闻雨化田求见,带回了逆党首级,又抓了两个活的叛贼,龙心大悦。当听闻那两个叛贼皆是女子,且容貌不俗,不禁生了好奇之心,想要见一见。雨化田对付皇帝早有经验,不动声色的提了句万贵妃,皇帝顿时眼中露怯,摆摆手不再说要见女叛贼的事。
西厂立此大功,皇帝自然要赏。
雨化田谢恩,退出殿外,便见安喜宫的宫女候着,见着他出来,忙行了一礼:“雨公公,贵妃娘娘有请。”
朝中内外,时人都称雨化田“督主”、“厂公”,唯有万贵妃身边之人一直称“雨公公”。宫女们自然不敢擅做主张,无非是得到贵妃暗示。万贵妃如此,不外乎是让雨化田谨记身份,也透露出万贵妃的强势,一旦雨化田有脱离她掌控的迹象,便会万劫不复。
雨化田来到万贵妃的安喜宫,刚入殿门,迎面就见一只毛绒绒的白猫朝他扑过来。雨化田蹲身将白猫抱在怀里,轻手抚着猫毛,猫儿乖顺的依偎着。他却想到桃朔白说的那话,嘴角轻弯。
“这小畜生,跑的倒快,害我白担心。”殿中走出个遍身华贵尊荣的女人,本就姿容平平,又上了年纪,哪怕保养的再好,眼角嘴边都已有了纹路,通身上下唯一能赞一句的不过是皮肤白皙。任谁养尊处优一二十年,都能养得出这样一身儿娇嫩的皮肉。
“贵妃娘娘万福。”雨化田对于万贵妃一语双关的话不以为意,面若恭敬的朝其行礼。
万贵妃轻哼,转身上了踏床,斜倚在高枕上淡淡说道:“如今你可是立了大功,出尽了风头,把东厂都给压了下去。我还以为你不愿回来了呢。”
雨化田没有似以前那样坐到万贵妃身边去,而是含笑立着,回道:“娘娘谬赞,我此举不过是想为娘娘分忧。”
“哦?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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