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氏如今是孱弱了些,可是,元氏的江山毕竟是鲜卑人的。若是落到那帮野蛮残暴的契胡人手上,一定会对鲜卑人大开杀戒。
而留在北方的其他族人,又会好到哪里。
到了八月炎夏中。一日午后我正困顿,倚在庭院的躺椅里小睡,忽然被外面一阵喧腾的声音吵醒,召来侍女问:“外面这是怎么了?跟过年似的。”
小侍女出门去打听,须臾又转回来,慌慌张张说:“彭武小将在外面等着娘子,要娘子立刻收拾东西。”
我噔地一下从躺椅上跳了起来——
变天了!
我急忙奔出去,见彭武一脸焦色等在外面:“怎么了?至尊他……?”
彭武一见我,立刻说:“至尊倒是无恙,死的是尔朱荣。可是娘子快些收拾东西和我们走。细的,路上再说!这洛阳已经片刻都待不得了!”
他跟着独孤公子多年,嗅觉比旁人灵敏得多。既是他说情况危急,那必是十分危急了。
我立刻回屋去换了身男装,又收拾了一些东西,便急急忙忙跟着那十来个武士往宣阳门出城去了。
洛阳城里一片喧腾,街道上挤满了人,无论贫富,皆欢喜形于色。官道上还有匆匆往宫城去的各家马车,想是此刻赶往宫里朝拜皇帝去的。
一直到出了城,武士们才开始谈论这件事情。
尽管皇帝事不周详,刺杀尔朱荣的计划闹得尽人皆知,但尔朱荣却并不怕他。尔朱荣看不起这个年轻文弱的被他一手捧上去的皇帝。
尔朱皇后产下皇子,皇帝在殿上埋下伏兵,宣尔朱荣进明光殿。等到尔朱荣发现伏兵,上前想要挟持皇帝的时候,却没想到皇帝的膝盖上横着一把剑。
那想必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刃如秋霜,斩金截玉。
一个年轻的皇帝不甘心只做一个军阀手中的傀儡。三尺长剑,斩破山河。
那剑直直刺入了尔朱荣的胸膛。刺破了他的内着的铠甲,也刺破了他多年的帝王梦。
银白薄冷的剑锋染上鲜血,阴鸷又惨淡。
尔朱荣,这个凶残的野心家,终于死在了他从未看得起过的元子攸的手中。
连同殿外等候的尔朱荣的长子菩提和其他亲信也尽被伏兵所杀。据说是当场砍为肉酱,连面目都辨认不清,只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残肢断体。
“至尊大喜过望,亲自登阊阖门宣布大赦天下。此刻大概百官都在宫中朝贺吧。”彭武说。
“那我们为什么要出城?”
“娘子你有所不知。尔朱荣虽然死了,但洛阳的周边目前还都在尔朱氏的控制之中,北边是尔朱兆的地盘,东边的徐州由尔朱仲远掌控,西边关中地区是尔朱天光的。他刚灭了万俟丑奴,如今兵锋正利。尔朱荣一死,他们必奋力一战以保全族性命。若都攻向洛阳,你以为凭至尊手上那点禁军能守得住?洛阳若是陷在尔朱氏手中,任凭我几个本事再大,也没法保得娘子周全了。还是趁早远离这是非之地。”另一个武士贺楼齐侃侃而谈,胸中尽是天下之势。
万俟丑奴……我隐约记得这个名字。年初时尔朱天光和贺拔岳一同入关中镇压他的起义,听身边这些武士说起过,宇文泰也跟着贺拔岳一起去了。也不知他现在到了哪里。
他那双眼睛总在我脑子里闪,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彭武接过话头说:“我们探得,尔朱荣死的消息刚传出宫,他在城里的党羽就赶往天柱将军府商议要进宫弑君报仇了。关键时候,还是贺拔胜将军说了一句,天子既行大事,必当有备。吾辈众少,不可轻为。但得出城,另为他计。众人这才散了。贺拔将军也立刻带着自己的部队开拔离开洛阳了。”
贺楼齐笑着说:“他才不愿意趟这浑水——勤王吧,他怎么愿意拿自己的兵马去填那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尔朱氏;跟着尔朱氏做乱臣贼子、捧着尔朱氏称帝么?他更不愿意。索性一走了之,在外面静观其变。”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我问。都走了这么远了,都没有人告诉我这一行人要去哪里。
他们都笑了起来,仿佛我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笑得我莫名其妙。
彭武说:“娘子难道不思念独孤将军么?就算娘子薄情,我等也急着要回将军那里了。”
我脸一烧。这些武人性直,说话忒白些了!但随即心头漫过一阵狂喜:“我们要去荆州吗?!”
他们笑而不答,都勒马放慢了步伐。方才还策马疾驰奔命,现在却悠闲得如同闲时放马射猎一般。
此时已离洛阳有约百余里地,天色渐晚。我在马上回过头,去看那早已看不见的洛阳。残阳如血,天空中掠过的寒鸦为这血色又添三分阴森。
这洛阳,又将再一次沦陷了。
眼看就要愈见衰败下去。
洛阳的衰败,岂止是一城的衰败吗?
曾叱咤风云的、扬鞭策马直指天下的拓跋氏,终于不可挽救地彻底衰败下去了。道武帝的宏图,孝文帝的伟业,将就此随着洛阳的衰败而衰败下去,直至一败涂地。
这魏的天下,还能在急风骤雨中飘摇多久?
然而收回目光,我已无心再想这些了。
我的前方,是东南重镇荆州。
而我的心上人,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