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回头看了看我,走到宇文泰面前,轻声问:“阿父最近不高兴。是觉儿惹阿父生气了吗?”
宇文泰听了,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搁下手中的笔,将觉儿抱上膝盖,说:“阿父不是生你的气,是在忧虑朝政。”
“我听大兄说,高欢围了玉壁……”他怯怯的,似是不知道该不该提起这个话题。
宇文泰摸摸他的头:“你和阿干会讨论这些?”
觉儿睁着一双浓墨点成的眼睛看着他,点点头。
宇文泰来了兴致,问:“朝上有大臣说阿父应该率众将去救玉壁之围。你怎么看?”
觉儿才七岁,竟考他这样的问题。
觉儿想了想,说:“可屯东雍州,进可以救玉壁,退可以守长安。”
宇文泰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半晌,不置可否,将他抱下膝盖,说:“去找兄弟们玩吧。我同你阿母说会儿话。”
待他出去了,宇文泰才同我说:“小小年纪有这番见识,将来怕是了不得。”
“你要去东雍州?”
“不。寡人就在长安。”他的眼中闪烁出一种奇异而倔强的光芒。
“可是如今朝议鼎沸,似乎有人……说你畏战?”
那些公卿大臣遇有战事便纷纷上书要求宇文泰率众出战。不打仗时却又极力主张皇帝削了宇文泰的军权。审慎之余,未免令人心寒。
宇文泰说:“正是因为有人说寡人畏战,寡人才更不能被舆论挟持!不然从此就不是寡人自己决策,而是那帮书生替寡人决策了!寡人就留在长安,韦孝宽会为我证明,我是对的!”
看着他瞬间充满光华的脸,我却陷入了忧虑:“如果韦孝宽败了呢?”
他轻轻一笑:“如今寡人手上的兵力,足以在自己的地盘上和高欢一决雌雄。”他拉着我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似是安慰:“别担心。不用你们为这种事情操心,都有我在。近日入秋了天气甚好,你有空就带孩子们去福应寺玩儿吧。”
隔了两日,我便带着觉儿和邕儿去福应寺烧香。
秋阳正艳,风又爽利,街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视线尽处的宫城飞甍参差,华美异常。两个孩子平日里很少出门,此刻都兴奋异常。邕儿将头探出马车,看到远处那巍峨的宫殿,问我:“那里是什么?”
觉儿抢着说:“那是皇宫。是至尊住的地方。”
邕儿又默默看了一会儿,说:“家家,我也想住那里。”
虽说童言无忌,却也是大逆不道之语。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只怕给宇文泰带来麻烦。我便板起脸嗔道:“不得胡说!那是至尊住的地方,你怎么能住?可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邕儿不满地瘪了瘪嘴巴,似是还想说什么。觉儿连忙一拖他的衣角:“家家让你别说就别说了!”
邕儿看了觉儿一眼,便不再说话了。
从福应寺出来,几个侍从带着两个孩子去买吃的。
他们刚离开,便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走过来,对我说:“敢问刚才那两位小公子可是夫人至亲?”
我见他虽一身简陋粗袍,却颇有几分离尘出世、仙风道骨的味道,便说:“是我的两个儿子。”
那中年人又问:“敢问夫人一行可是那里出来的?”手往东边一指,直直地指向远处的宫城。
我连忙说:“先生误会了。怎么敢呢?我夫君是宇文泰。”
他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我说呢。这就不奇怪了。”
他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又好像疯疯癫癫。我倒是好奇起来,追问道:“先生是何意?”
他呵呵一笑,抬手拈了拈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说:“府上的两位小公子都有至贵之相,只可恨……”
“可恨什么?”他话里有话,我不免心焦。
他说:“可恨寿数不足以称之。尤其——是较大的那个。”
“你好大的胆子!”我身后的眉生怒喝出声,“丞相家的孩子也是你可以随口胡乱评论的?!”
那中年人对眉生完全不放在眼里,笑眯眯地继续说:“这也没什么奇怪。宇文泰杀戮太重,报应在儿孙身上也是天理。只怕,还不只是这两个孩子呢。真是枉费他在佛前听了几千年的经。”
“你!”眉生几乎气得七窍生烟。两个孩子都是她陪在身边长大,倾注的感情心血自然不比我这个生身母亲少。此刻有人红口白舌地诅咒两个孩子,她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我却起了疑心。这人说话奇奇怪怪,他为何要主动来同我说这些呢?
“这位先生,可是我夫君曾经开罪于你?若真有得罪,你要找我们夫妇报复也是常理,可为什么要牵连到无辜的孩子呢?”
那人哈哈大笑:“宇文黑獭还没能耐得罪得了我。请他好自为之吧。”
这时去买东西的一行人正好回来。眉生对侍卫说:“快将这个疯人拿下!”
几个侍卫不明就里,但立刻围了上来。
那中年人并不躲闪,站在侍卫中间,神态自若。
周围已经有一些人注意到了这里的动静,纷纷看了过来。
“住手。”我制止那些要动手将他拿住的侍卫。
“夫人,这样的妖人若是在长安四处散布谣言,恐怕对丞相不利啊。”眉生气急败坏,对这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我低头想了一会儿,说:“先生请自行离去吧。”
那人捻了捻胡须,振了振衣袖,对着我躬身行了一礼:“夫人多保重。”
觉儿过来拉住我的手:“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先生是谁?”
我摇摇头,一手牵着他上了马车。
眉生正要落下帘子,那人忽然在外面高声问:“夫人难道忘了昔年在忘川三生石上看到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