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连皮肤都生疼。此去一别,不知又是多久。若不是奚旭尧看到她,将她扶回了屋子,殷瀼也不知自己会在门口站多久。
这是她第二次送晚香离开,此前是绝望,而今却在苦涩中生出了期待和愿景。等晚香回来,最坏最坏,不过是一两年。殷瀼能等。
晚香当然不会乖乖跟着钟志泽一同回老家。若不是为了让堂嫂放心,她压根儿不会搭理这个已经对她而言全然陌生的男人。
走了大半的路之后,奚晚香便说自己渴了,又崴了脚,让钟志泽去河边打点水过来。等钟志泽走远了,她便提了包裹毫不迟疑地沿着林子里的小路弓身而去。这条路她认得,一直走便能穿过这片山脚的树林,再问问路,便能顺着摸到永州了。怕堂嫂知道她失踪之后担心,她还给钟志泽的包裹里塞了一封书信,其间请他帮忙尽力瞒下自己离开的讯息,千万不能让堂嫂知道,语气极为诚恳,近乎恳求。奚晚香相信钟志泽定会帮她。
奚晚香是打定主意要走的了。她想,就算堂嫂最终还是知道自己走了,看到这封信,也会相信她能处理好一切罢。
都妥了,只是得抓紧时间,必须赶在半月的期限之前,若错过了时间,便会酿成大祸。因着奚晚香让堂嫂不必忙于搬家去投奔江华李家,她用的理由便是据她所知,清兵不过是恐吓罢了,如今世道上要整治的人和事儿那么多,哪里有空专门腾时间出来捉拿她这个不足轻重的女人。可晚香心里明白,若她不能在规定的时间内主动去永州,那么那些满人说到做到。
一路上不敢停歇,奚晚香日夜兼程、披星戴月,穿过林子,翻过小山,忍饥挨饿,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喝不上一口水。
就这样紧赶慢赶地走了三天,最终走到了永州衙门。见着那些满人的时候,她第一句话便是问,今天什么日子。得知没有错过时日,不会让家里蒙灾之后,她才舒了口气,大大方方地伸出双手:“把我拷上吧,我是前任知府家的少夫人,你们要找的奚晚香。”
其实这些清兵要抓奚晚香的原因根本不是因她的身份而起,正如晚香而言,哪有人真这么无聊,人都已经跑了,且无关紧要,还千山万水的派遣这么多人追过来。不过是因为想从她口中挖出那个神出鬼没的鬼才陈觐的下落。
奚晚香也是嫁到永州之后,才慢慢明白过来,当年自己在山中经常遇到的隐者山人便是名噪一时的谋士陈觐。她本觉得这些已与自己毫不相干,可谁料竟能在街坊间遇上他,他自言在山上盖了座道观,在里面清修,让晚香思虑不开的时候可以去找他谈一谈。后来奚晚香把自己沉在对堂嫂的情感中越旋越深,就权当散心一样去找了陈觐。果真是座道观,一爿瓦,三间房,冷清得可以。去了两三趟,两人不算太熟,却也是点头之交了。
陈觐为人放浪形骸,看似意归山水,可实际却仍心系天下局势。晚香自然知道他日后帮着建立南明政权的事迹,便问他准备何时出山,他捏着山羊胡子,故作神秘地说:“时候未到也。”
后来两人便极少再碰面了,若不是被清兵抓了问她陈觐的下落,她都已经忘了还有这个人的存在。也不知这些清兵究竟是从何得知她曾与陈觐有过交集,这点让奚晚香还是颇为好奇。
奚晚香二话不说便把陈觐的无名小道观供出来了,只是换了个山头。原存着点幻想,以为说了之后清兵就能把她给放了。不出意外,这些清兵还是有脑子的,担心奚晚香使诈,便先把她囚在牢中,派人去山头上寻。那么自然是找不到这传说中的小道观的。
清人气势汹汹地拷问,晚香便改口说自己记错了,换了个山包,让他们去找。如此三番之后,清兵头子发觉她在戏弄自己,不免恼羞成怒。
最终,奚晚香是被当作死人扔出去的。
她也差不多就像个死人一样了。浑身是血,满身满身的伤痕,鞭笞、刀剐、穿骨,其实都是些不致命的皮肉伤,却遍布了身子,每一寸皮肤都在痛。做足了样子,她才吞了事先准备好的假死药丸,在牢狱外专扔因用刑而死的囚犯的坑里无声无息地躺了一个多时辰,才骤然吸了口气,用力咳嗽着苏醒了过来。
这颗药丸是向镇上郎中求来的,求了好久,说了是最后一次,郎中才气哼哼地照着古方给她炼了一粒。没想到还真管用。奚晚香手脚无力地坐在坑里,漫天的大雨如注,她却只能任由雨水砸在脸上,竟把命交给了一个没什么名声保障的郎中,想想也该是后怕。奚晚香自嘲着,慢慢恢复了知觉后,被雨淋得浑身的伤口又开始齐齐发痛,便只好慢慢慢慢地挪着出了这个浅坑。
人的自愈能力十分奇怪,似乎只要有了无坚不摧的信念,不管是多大的伤痛都能一点点好转起来。
只是疼痛是没有了,可疤痕却会长久地存在。
不出一个月,奚晚香便好了。她想念殷瀼,便独身回了台门镇。可又怕堂嫂见着她浑身伤痕的模样,尤其是脸也被毁了,会怎样的心惊和疼惜。她不愿让堂嫂担心,便远远站在桥的对岸等着,从晨光熹微到天光大作,终于见她和谨连两人一前一后从门口出来。
见她一如往日,奚晚香便放心了。她在面纱后面的面容缓和下来,笑得极其满足,又像个孩子一样。
走在路上的少夫人忽然停了脚步,谨连一个没留神,便撞到了少夫人身上,连声道歉。
见少夫人不说话,谨连抬了眼睛,问道:“少夫人怎么了?”
殷瀼似乎在努力感觉些什么,她示意谨连不要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失望地说:“没什么,刚才不知怎的,突然觉得二姑娘回来了。”
谨连失笑:“少夫人怕是太想念姑奶奶了吧。”
殷瀼亦笑,点点头:“罢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