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技冲进治疗室。
顾温坐在椅子上低垂着脸,极其用心地,徒手一点点掰碎一面镜子,指掌被棱角割得鲜血淋漓,他仿佛失去痛觉,浑身蒙着层阴影,晦暗得让人心惊肉跳。顾长技望着他,心脏一紧,总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抽走了。
顾长技转头问医生,“不会弄错吧?”
“绝对错不了。”医生说得笃定,心里却在打鼓。
一开始还很顺利,他成功洗脑副人格否定自身存在价值,可其自我毁灭的关头,主人格突然苏醒。医生与风趣的主人格交流多次,好心告诉他事已了结,主人格却表情骤变,歇斯底里跑到镜子前呼唤“师宣”,与夜间诊治时厌恶副人格的表现完全相反。少年唤不出结果,狠狠砸掉镜子,医生去阻止还被误伤,少年展露的情绪令医生毛骨悚然,要不是自信意志再强的人都无法在他的催眠下说谎,他都怀疑被愚弄了,怎么主副人格的表现颠倒了。
医生抹掉疑虑,“可以肯定,被抹杀的是师宣,现在这个是主人格顾温没错。”
顾长技皱着眉盯着顾温的伤,少年缓过劲来,转手扔了碎镜藏起手掌,扬起脸,展露风轻云淡的笑容。
刺目得像艳阳高照,有点不真实。
顾长技望着他似是而非的笑容,心中滑过什么又消失无踪,这灿烂笑容必不属于那个阴沉的人格。
顾温越过顾长技的肩膀,看到蔡继安怔怔的几近失望的表情。
“你跟你表弟感情不是一向很好,怎么傻站着?”顾长技疑惑回眸。
蔡继安打了个哈哈,上前热切关心顾温。等顾长技和医生离开去外面商谈后期治疗,给顾温包扎的蔡继安立刻甩手,勉强支撑的笑容散掉,一双眼是被打破希望被抢走宝物的目光,几乎带恨。
魂体脱离皮囊的师宣飘悬半空,俯视脚下沉默相对的两人,叹了口气。
足以感动的极致缠绵后,刚燃起希望,一睡七日再醒来就面临失去的绝望,更何况在*歇止时,师宣还留下遗愿:我愿我亲爱的男孩,一生平安喜乐,不染伤怀,活在光明的道路上,享尽世间繁华。
脚步声再次靠近,一个埋头沉默包扎,一个望着窗外出神的两人同时默契互望。
等顾长技推门进去,入目是厌恶阴暗人格的表侄与顾温互相关怀的画面,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消散。
……
自接回顾温,至此后六年。
顾温仿佛渐渐遗忘另一个人格,全心跟随顾长技学习,一毕业立刻入主集团,其表现游刃有余,十分得顾父满意,并信任有加,连最为隐秘要命的那部分事务都交给儿子打理。可顾父完全没料到,竟然栽在了这里!
儿子早与警方沆瀣一气,中间牵线人还是因为当选“史上最高颜值学警”而转投娱乐事业的表侄。
顾温蛰伏六年,积累的犯罪证据足以把集团这个庞然大物掀翻,还是永不翻身!顾长技顶着□□短炮,被警察从公司带走,死死盯着人群后面的顾温,怎么都不敢置信六年心血居然养出这么一个弑父的白眼狼?想到人生中难得付出一次真心,苦苦教养的孩子居然出卖自己,顾父心灰意冷,懒得再挣扎。
所有罪恶全部担下,足够顾长技被枪毙几百次。
《s省黑暗巨头被斩首,其子大义灭亲》成了当年热门话题。
官方一水的吹捧,但不是没人暗骂顾温煞笔!你说二十三岁早都过了中二期,整个集团每年上亿净收入,几十亿流动资金!先贤马大哲人都说,人为了300%的利益就能犯下任何罪行,你一个灰道太子只要老老实实继承父业,就能成为连正道都招不起的人物,享用巨额财富浪荡一生,脑子抽了居然抄自家老底?
平头老百姓也觉得,顾父虽然坏事做尽活该遭报应,但被儿子坑成这样该有多糟心,要是自家娃敢这么大逆不道,都恨不得送回娘胎弄死了!
枪决前,顾温去探了监。
顾长技多年翻云覆雨,一身囚服也没减少上位者的气势,注视着风度翩翩的成年儿子渐渐走近,有了前浪被后浪拍死沙滩的感慨。
顾温在顾长技对面落座,一脸笑容已如面具缝在面上,眼中却是无尽的漆黑与幽深,迸发出厚重的阴暗,不知暗暗堆积了多久。
顾长技被他暴露的本来面目惊了,“你——”
顾温勾起恶意满满的唇,“其实,从一开始,你所讨厌的恨不得剔除的那个阴沉的人格都是我。”
顾长技浑身一震,一时难以相信。顾温毫不掩饰的憎恨,让他回忆起很多年前刚接回儿子,一个人格阴沉不讨喜,一个人格笑意风流像极了他。时隔日久,他已记不清太多旧事,脑中嗡嗡乱成一团,只有最为紧要的几个关键事件还记忆深刻。
“我养你六年,你还我六个问题。”
“好。”
顾长技盯着顾温。
“当初被我从刑室抱回来的是你还是……”
“是他。”
顾长技闭了闭眼,那日浑身血水的儿子躺在他臂弯的感觉仿佛一抬手就能回忆起来,人生第一次的慈父心肠。他咬住牙问道:
“去考察据点回复短信,彩衣娱亲的那些……”
“也是他。”
顾长技喉头腥甜翻涌,一字一句几乎泣血,再问:
“那日扑在我身上想救我的……”
“还是他。”
顾长技“呵呵”轻笑,笑中口腔隐现不知是磨出还是呕出的血,睁开眼,目中莹润一层,眼角含泪,低喃着,“居然弄错了……呵,居然能弄错!哈哈……”泪中带笑,追悔莫及。
顾温把他的狼狈丑态收入眼底,想到那一日醒来,自己最为珍视的一部分被这人自作主张抹杀,顾温就恨不得让他尝尝,他在无数夜晚辗转反侧的苦楚与悲恨。
顾长技笑着笑着,往日记忆历历在目,突然想起些端倪,不对!不对!!!
“那个幽灵公交……破坏海上据点的……”
“是他。”
“把集团项目信息和我的行程泄露出去的……”
“是他。”
“好啊!”顾长技佩服得面容扭曲,想想又有些恨了,既可笑又可叹,“哈……原来,好的坏的竟然全是他自导自演的骗局,居然都被他骗了,好手段!好手段!不愧是我顾长技看重的儿子……”
不愧啊……
这一词足以展现,顾长技现在恨透师宣把人玩弄于鼓掌却又打从心底缅怀他,如此,顾温有些索然无味,不耐烦催促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我想不通。”顾长技反反复复思索,想得心里的恨意从鼻腔冒出,鼻翼一张一张,百思不解到额头抽痛不止,都依然想不通啊,“他处心积虑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顾温苦思冥想了很多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师宣费尽心机是为了什么?给顾长技填堵却没达到报复的程度,到头来还葬送了自己,看上去什么都没得到,可想来想去,到了今天,他渐渐明白了师宣的用意。
这种明白反而让他更加痛苦,恨不得糊涂到死!
“一开始我也想不通,怎么都想不通……”
顾温犹能回忆每个彻夜失眠的漫长深夜。
“但是我慢慢想啊想,仔细回想师宣出现后的每一件事,我突然明白了。分裂的人格往往是主人格为了自我保护催生的。他最开始出现是在我幼年溺水时,此后,每当我遇到困局,他就会现身帮我化解……”
“我想,如果只有我,大概不能像他做得那么好。从幼年,到成年,一*磨难会把我逼疯。所以,我假设了一下没有他……我会因幼年尝尽人情冷暖而偏执冷血,羽翼未满又被领回顾家这个泥沼,承受继母继妹的刁难,被你残酷磨砺,会渐渐扭曲,会开始适应黑暗与人心险恶,会无比憎恨让我遭遇这一切的你!于是,我隐忍蛰伏,一点点筹谋,遭遇越多不幸越擅长伪装,而我越是压抑自己反弹也将越大,会再次踩着你上位。但与现在不同的是,那个我在黑暗中潜行许久,早就无法承受光芒,除了一条路走到黑,根本无路可选。在泥沼中越坠越深,无法自拔,直到许多年后,我变得冷血、残酷、面目全非,变成另一个你另一个惹人生厌的作恶头头。”
“但是。”顾温道:
“我现在每每想到——只是因为常青集团,因为你,就毁了我最珍贵的部分,我就恨得日日夜不能寐,无法忍受在这个害死他的环境里多呆一秒,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几近窒息中醒来,苟延残喘着,恨不得把所有害了他的因素都毁于一旦!我怎么可能安心继承那些害死他的产业,放纵自己越来越像一个害死他的人。”
顾温目中猩红。
顾长技怔愣着,难以理解,“所以——他是为了拯救你而生,为了拯救你而死,这怎么可能?”
怎么会有人费尽心机不惜舍弃自己,只是想阻止另一个人学坏?想把一个危险的恶兽导入正途,披上假仁假义的皮子,活得光明正大?这拳拳热血,诚诚真心,怎么可能?在这个浮躁虚伪的世界上怎么会还有如此不留余地的炙热真情?!
……
师宣随顾温飘出接见室,回眸望了眼顾长技,男人仿佛被彻底击垮,垂下头,发中银白发丝隐现。
见顾温走远,师宣收回目光,跟了上去。
这几年他同背后灵一样跟着顾温。因为受到小世界法则排斥,魂体已经极为透明,好在终于等到彻底改变命运的这一刻,无数风月之力疯涌而来。师宣的时间所剩无几,注视顾温在他墓边静静待到夜晚,心里一团酸软,身形一飘,入梦跟顾温告别。
梦由身体主人控制。
师宣置身灰蒙蒙的梦境空间,四面是高达天际的铁栅栏,连鸟都插翅难飞。师宣垂眸,脚上拴着一条铁链,延伸到黑暗深处。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自深处传来,一组脚步声渐大,循着铁链缓缓逼近。
是一只浑身乌黑的巨兽,铜皮铁骨,无血无肉。原本笼中该是空的,凭空多了个人,铁兽铁眼珠子一动不动,愣愣盯着他。
师宣打量那只铁兽,环视周遭。他从没想过,顾温内心世界是这样的。一个人,被关在笼子里,一只叼着铁链的铁兽在外面,主从颠倒。
师宣唤道,“顾温。”
铁兽凑近栅栏耸着鼻子嗅了嗅,分辨师宣气息。
“过来。”
铁兽口吐人言,“……师…宣?”似是许久未喊,声音竟有些干涩。
师宣双手穿过铁栏,捧住铁兽的头,熟悉的动作,让人缅怀的气息,同顾温无数次在识海中感受的相同。
铁兽再次发愣,一些不敢相信的念头浮现,声音低哑微颤,“……师~…宣~”
“是我。”
师宣微笑,啃了一口铁兽的硬鼻子。铁兽身体僵硬,模样笨拙。师宣的吻如蜻蜓点水,自鼻尖向下,一路流连,最终印上冷冰冰*的兽嘴,亲昵啄吻。
“这一世,是我擅作主张扔下你,我保证下一世,我一定让你决定我的生死。我保证!只要你不点头,我不会让任何人拿走我的性命,包括我自己。”
铁兽眸中留下簌簌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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