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米沙。”
“好,米沙。”她收回手说,“我们会救你出去,。”
尹伊格就在她旁边,闻言绷起唇角。他默不作声,就着手电的光亮观察这一处贯穿伤。
现在贸然抽出钢条,会引起不可收拾的大出血。切断操纵杆又缺乏必要工具,不可行。
更何况——
迫降的地点离被俄军控制的机场还有一段距离。这一带是个无人区,蛰伏着不计其数的非法武装。空中袭击得手后,他们不会多加迟疑,必然将乘着夜色摸索到坠机处。
数量如此悬殊的情境下,不尽快撤离无异于自杀。
“他——”尹伊格刚一起声,却被裴芮悄悄攥住拇指。
她攥得那么用力,手心都蒙上一层滚烫的细汗,热度将他偏低的体温慢慢侵占。
飞行员米沙生硬地笑了一下。
“我出不去了。”
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寒冷,他指尖战栗,点向贯穿腹部的操纵杆。眼白结满了网状血丝,眼黑却格外清明洞悉。
“机舱里还有三吨前线的补给。”不给裴芮开口的机会,他继续说,气力随着生命流失,声音缺少支撑,一出口便飘进风里,“不能……不能白送给反抗军。”
他粗喘一声,肺叶抽吸发出戳破气泡的动静,将目光拖向裴芮背后的尹伊格。
尹伊格注视着他,仿佛会意。
拇指被她握着,他掌心不易察觉的、悉悉索索地在抖,用手指反抱住她的手,再望回飞行员的眼睛。声线在短短几个音节中历遍起伏波折,归于一种残酷的平定:“油箱破了。没有火源和静电,汽油应该不会点燃,也不会爆炸。为了保险起见,我已经撤走了我的队员。”
就在对视的那一刻,飞行员理解了他的决定。
所以还给他一段嘶哑的笑声:“抛除油箱的装置坏了,我没来得及进行手动尝试,这是我的失误。”
裴芮听到尹伊格冷静到坚硬的声音:“如果到了白天,没有反抗武装找到这里,我们会折回来带你走。”
然后他松开了她的手。
“如果他们找到这里——”
有个什么东西被他递给了对方。
裴芮把手电的光束向下倾斜,继而发现那是颗手榴弹。椭圆形,插销抵到了飞行员的手指尖。
“我明白。”米沙阖上眼,面色仿佛倦了,语气却轻松得出奇,“我留在这……等他们来。”
光线在她手中换了角度,他胸前垂吊的姓名番号牌反起一抹粗糙的光。
裴芮终究不再多言,手指抚上那一块被血泡透的铁牌:“给我吧。”
手榴弹加上直升机油箱形成的爆炸,会将其中的一切都碾成粉末。她希望在那之前,他能留下一些东西。
“这是他的,”米沙稍微提了提身体,忍痛的表情在眼里稍纵即逝。他拼尽全力扯下战友的姓牌,一并交给裴芮,“你也拿着吧。”
细链断成两截,铁牌尚存温热。上面刻字的沟回中有血,怎么也擦不净。
他们沉默着出了机舱,走入黑夜里。
黑夜里全是风,风把寒冷推进骨缝,骨缝间有磨损的疼痛。
“我们先离开这里。”尹伊格说。
裴芮的手电关着,独自在一边打开运行中的dv,反复检查着剩余电量。她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
安德烈最先看懂了他和她的神情,向昏暗的驾驶室投去深深一瞥。
夜空寡淡地浮着几缕云丝,每一粒裸.露在外的星辰都如同冰晶。连月光也是冷的,没有温度却有重量,承受着它的人都垂着头弓着背,两肩脱力地朝下倾垮。
一路走来,入眼最多的便是污池与荒草,偶尔有几幢败了色的房屋,无一不被虫蚁吃空了骨架,似乎下一秒就要崩毁坍塌。
“这个区域处在战火夹缝中,早就没有居民了。一些房子被非法武装侵占着,他们在晚上也不开灯。”安德烈说,“否则会招来围剿。
廖申头戴夜视仪,端着地图仔细察看。
“我们现在在车臣首府格罗兹尼,和它的卫星城之间。距离卫星城大约十公里。”他顿了顿,“格罗兹尼郊区的机场现在处在军方的控制之下,大约十五公里远。”
尹伊格略加考量,很快便说:“我们去机场。”
轰隆一股气浪自身后扑来,地面碎石震得一跳,所有人驻足看向声源。
是坠机的方位。火舌与烟幕拔地而起,向黑黝黝的高空突刺。
那里面有两个飞行员,与成吨的补给一起泯然消弭了。
接下来的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他们找到一户安全无人的空房过夜。单层住宅,大厅宽敞,军用睡袋就地铺开便成了床。裴芮的睡袋在出舱时撕破了一个口子,她盯着那个伤痕形状的破洞发了会呆,突然被人勾住手指。
是顾北柯。
他盘腿坐在地上,黑眼仁正对着她:
“之前……是我一时冲动。我不是那个意思,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我生什么气?”
她挣脱手指,反过来碰了碰额头的肿块,才意识到脸上的血渍还没得到清洁,“你快睡吧,北柯。”
裴芮并不看他,起身倒了一点水将脸擦净,强迫自己工作了一会,闻到若有若无的烟味。
是尹伊格。他照例第一轮守夜,头盔放在腿侧,背抵门口的墙面,指间闪着火星。光线半明不昧,一切都模糊得没有边缘,烟气也成了幽灵的影子。
裴芮到他身边坐下。距离很近,气氛很静,烟口熏热了他的唇角。
她抽出他嘴里的烟卷,自己咬着滤嘴深吸一口,忽然打了个寒噤。
“美军把这玩意叫狗牌,你知道原因么?”
从衣袋里取出两块飞行员的姓名番号牌,裴芮看着微微出神,说,“当年一个上尉跟我说,这个称呼取自海明威——‘战争随时都能让你像狗一样死去’,不够体面,毫无尊严。”
她将指节舒展开,铁牌垂吊着随风拂荡,“那时候我告诉他,有他们的死去,才有更多人能活得够体面,有尊严。”
他的表情晦暗不明。沉默半晌,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把情绪也堵在喉头:“报道写了么?”
“写了。”
她回忆着复述,“‘快讯:俄方中型运输直升机在格罗兹尼机场以北十五公里处坠毁’。”
注意到他的视线,她笑了笑,铁牌重新收进衣兜。
“我没写米沙和另一位飞行员。之前签的《媒体战地规则》,规定记者不能报道伤亡人数。”
“嗯。”他应道,语气是空白的。
“我们不该从驻地出来。”裴芮让自己靠上他的肩,“出来了,就回不去了。”
他微敛下颌,抬动一只手臂,将她收向胸口。
他们悄然无声,紧紧依偎,屏息等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