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淡淡的月光下,她的头发是白色的。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棉布长睡袍,高高的领子上镶嵌着蕾丝花边,下摆缀着摺边。阿修站起来,完全清醒了。“你是三妹……”他迟疑片刻,“就是那个一直在睡觉的妹妹。”
“你说得对,我是卓娅幺妹。你叫阿修,是不是?二姐在我醒来后告诉我了。”
“对。你在这里看什么呢?”
她看他一眼,然后伸手招呼他过去,和她一起站在窗边。他起身穿裤子时,她转过身。他走过去,尽管房间很小,但仿佛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她身边。
他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她的肌肤上没有一丝皱纹,眼睛黑亮,长长的睫毛,一头长及腰部的头发竟然是银白色的。月光冲淡了所有的颜色,让他们两个人都像幽灵一般。她的个子比她的两个姐姐都要高。
她伸手指向夜空。“我正在看那个。”她说着,手指北斗七星中的大熊星座,“看见了吗?”
“大熊星座。”他回答说。
“在这里看,它像大熊。”她说,“但在我来的地方,它的形状有些不同。我要坐到屋顶上看它,愿意跟我一起来吗?”
她打开窗户,光着脚爬出去,站在外面的消防逃生梯上。一阵冷风穿过窗户吹进来。有什么事情让阿修感到很不安,但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他犹豫一下,然后穿上毛衣、袜子和鞋,跟着她来到外面生锈的消防逃生梯。她站在那里等着他。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白雾,他看着她赤裸的双脚踏着冰冷的铁阶梯,然后,他跟着她一起往屋顶上爬。
一阵冷风吹来,将她的睡袍吹得贴在身体上。阿修不太自在地意识到,这个外表看起来还是少女的幺妹在睡袍下面什么都没穿。
“你不怕冷吗?”他问。这时候他们正好爬到消防楼梯顶,但一阵风把他的话吹走了。
“你说什么?”
她弯下腰,脸凑近他。她的呼吸带着一丝甜味。
“我说,难道你不怕冷吗?”
作为回答,她举起一根手指:等等。她轻巧地迈过楼顶边缘,走到平坦的屋顶上。阿修有些笨拙地跟着迈过去,跟着她走过楼顶,走进水塔的阴影里。那里有一张木头长椅。她坐下来,他也坐在她身边。水塔成了挡风的盾牌,让阿修觉得很高兴。
“不,”这时她才回答,“我不怕冷。这个时间是属于我的时间:我在夜晚不会觉得有一丝不安,如同鱼儿不会在水中感到不快一样。”
“你一定很喜欢晚上。”阿修说,真希望自己能说出更聪明、更深沉一点的话来。
“我的姐姐们各有她们的时间。大姐是黎明。在我们老家的时候,她总是第一个起床,打开大门,让我们的父亲驾着他的——哦,我忘记那个词怎么说了。一部车子,用马来拉的。”
“马车?”
“他的马车。我们的父亲会驾车出去。然后,二姐会在黄昏为他打开大门,迎接他回到我们身边。”
“那你呢?”
她停了下来。她的嘴唇很丰满,但很苍白,毫无血色。“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父亲。我一直在睡觉。”
“你生病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难以察觉地微微耸了耸肩。“刚才,你想知道我到底在看什么。”
“大熊星座。”
她伸臂指向它。寒风再一次把她的睡袍刮得贴到皮肤上。那一瞬间,她的**,还有**周围小小的鸡皮疙瘩,全都贴在白色棉布上,清晰可见。阿修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
“天神的马车,有人这样称呼它,也叫它大熊星座。在我的家乡,我们相信,那上面有一个魔怪,它不是神,但是有点像神,是一个邪恶的怪物,被锁链捆绑着,禁锢在那个星座中。如果它挣脱锁链逃跑了,就会吞噬世上的一切。负责看守天空的是三姐妹,她们整日整夜地看守着。一旦那个囚禁在星星上的怪物逃脱了,整个世界就要被毁灭。‘噗’地一声,完蛋了。”
“人们竟然相信这种传说?”
“他们相信。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相信。”
“你是不是一直在看,想看你能看到星星上的怪物?”
“差不多是吧。你说对了。”
他笑起来。如果不是天气太冷,他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周围发生的一切,感觉就像一场梦。
“我能问你多大年纪了吗?你的姐姐们看上去都很老了。”
她点点头。“我是最年轻的一个。大姐在早晨出生,二姐在傍晚出生,而我,我是在午夜出生的。我是姐妹中的午夜:夜之守护者。你结婚没有?”
“我妻子去世了。上周出车祸死了,昨天是她的葬礼。”
“我很遗憾。”
“昨天晚上她来看望我了。”说出这个秘密并不困难。在黑暗的夜晚和柔和的月光下,白天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现在说出来却是如此自然。
“你问她想要什么了吗?”
“没有。我没有问。”
“或许你应该问问她。向死人提问是最明智的选择。有时候他们会告诉你真相。二姐告诉我,你和诺伯格下棋了?”
“是的,他赢得了用锤子敲碎我脑袋的权利。”
“过去的日子里,他们总是把人带到山顶最高的地方,到高地上。他们用石头敲碎活人祭的牺牲者的后脑,向诺伯格献祭。”
阿修忍不住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屋顶上就他们两人。
夜之精灵大笑起来。“傻瓜,他当然不在这里。不过你也赢了一盘棋。这一切过去之前,他不会敲碎你脑袋的。他保证过。他要杀你的时候,你会看出来的。就像他杀掉的那些牛一样,它们总是马上明白死亡即将来临。否则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对吗?”
“我感到,”阿修对她说出真心话,“我好像到了一个拥有自己的一套逻辑的世界,这个世界有自己的一套规则。这就好像做梦的时候。就算在梦里,你还是知道梦也有你不能破坏的规则,尽管你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规则。我正在顺应这个世界的规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她说着,用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有人曾经承诺保护你,甚至连太阳都给了你。但你丢掉了那种保护。你把它放弃了。我能给予你的保护虚弱得多。它来自女儿,而非父亲。但有点保护总比没有强,对吗?”她的白发被寒风吹起,飘拂在脸上。
“为了得到这种保护,我必须和你打一架吗?要不还是比赛下棋?”他问。
“你甚至用不着吻我就能得到。”她告诉他,“把月亮从我这里拿走就行。”
“什么?”
“拿走月亮。”
“我不明白。”
“看着。”夜之精灵说。她举起左手,放在月亮前,拇指和食指好像正捏住月亮的边缘。然后,手指轻柔地一动,仿佛扯了扯高挂天空的月亮。就在那一刻,她似乎真的把月亮从夜空中摘了下来。可紧接着,阿修就看到月亮依然在天空发出光芒。幺妹张开手掌给他看,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一枚纯银的印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硬币。
“干得真漂亮。”阿修说,“我没看到你是怎么把硬币藏在手里的,最后那一下也没看明白。”
“我没有把它藏在手里,”她说,“我摘下了它。现在,我把它送给你,让你平安。接着,这次不要再送给别人了。”
她把银币放在他右手掌心里,合上他的手指,让他握住它。银币在手中感觉冷冷的。夜之精灵俯过身来,手指轻轻合上他的眼睛,然后吻了他,在他双眼的眼皮上各吻了一下。
阿修在沙发上醒来,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穿戴整齐。一道狭长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他起身下床,走到窗户前。白天日光照射下,房间显得更加小了。
从昨晚到现在,有个东西一直困扰着他。向外张望外面的街道时,这个东西突然清晰起来:窗户外面根本没有消防逃生梯。没有阳台,也没有生锈的金属梯子。
可是,依然被他牢牢抓在手心里、在白天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正是那枚1922年制造的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银币。
“哦,你起床了。”德林沃德从房门口探进头,“太好了。想喝咖啡吗?我们这就去抢一家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