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地道,“燕北是什么地方?秋惊寒是什么人?这几十万大军,多少人惦记着?可终究,他们只能是惦记。流芳,你好好想一想吧。明日我带你去关外战场走走,到时你若还要见秋惊寒,我便不再阻拦你了。”
慕致远顿了顿又道:“你不要怪她,她这是在救你。若圣旨传了下去,将士们是不会让你活着走出函谷关的。”
曲蘅背脊一阵冰凉,冷汗淋漓。
第二日,慕致远果真带着曲蘅去了关外,成堆的尸首还没处理完,杀戮的气息依然浓烈,沙地上的殷红依然触目惊心,方圆几百里满目疮痍。慕致远还带他去看了伤兵,数万人,一排排地躺着,流着血和脓,咬着牙低声呻吟或高声咒骂北狄、丘兹,令人潸然泪下。
曲蘅想了一夜,又亲眼目睹了这许多,即使再愚钝也想明白了这是一个局。秋惊寒若接了圣旨议和,那么北狄、丘兹得以苟延残喘,征北军错失良机,秋惊寒军心大失;她若接了圣旨接续进攻,那么抗旨不尊,株连九族;秋惊寒若不接旨,藐视圣命,居心叵测。而他自己呢,若传了圣旨,激起群愤,血溅三尺;若不传圣旨,办事不利。这个计,是一箭双雕;这个局,是死局。
“你还要见她吗?”慕致远问道。
曲蘅满头大汗,惨笑道:“流芳虽然不才,却也知道不能陷害忠良,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请转告秋元帅,流芳对她的救命之恩铭记在心。此番,还有多谢慕大人的指点,这才没有让‘曲蘅’二字遗臭万年。我立刻回京,向圣上请罪。还请子归救我!”
慕致远这才舒了口气,轻笑道:“我这儿有一封奏折,烦请流芳转呈陛下。”
曲蘅感动万分,再三谢过,立刻带着随行乔装启程回京。
但是钦差的离开,并没有令慕致远的日子好过几分,一方面是因为秋惊寒的病情不见好转,另一方面是因为隔了两日传来了“秋惊寒三日血洗三座城池,不分男女老幼,格杀勿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慕致远听到这个消息,只能认命地赶去找躺在病榻的秋惊寒。他自欺欺人地希望此事跟秋惊寒没有关系,可内心深处又清楚地明白,这事恐怕真是她下的命令,她是真的能够做出这样事情的。
“罪魁祸首”不在帐中,慕致远转了一大圈才在帐外找到她。她正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身上盖着厚厚的虎皮,微微仰着脸,露出伤痕累累的面孔,呼吸均匀,显得静谧又祥和。张远坐在她身边,满脸苦笑与无奈。
看到如此画面,纵有再多的责问,都不忍心说出口,更何况那人是慕致远。
“她刚喝过药?”慕致远低声问道。
“是啊,她说有些冷,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出来晒晒。”张远柔和地笑道。
“军册都整理好了吗?”
“差不多了。大人这是想回京了?”张远反问道。
“是啊,不回京,她这张脸怎么办?她这身体怎么办?”慕致远忧心忡忡。
“中军帐里所有反光的物什都不见了,这是大人做的吧?”张远笑问。
慕致远点了点头。
“其实,大人不必如此小心翼翼,不必拿寻常女子的眼光来看她。”张远轻声道
“我知道,可是,我希望她能够是寻常女子,也拥有寻常女子所拥有的简单与快乐。”慕致远亦低声应道。
张远不再说话,二人就这样静静地相对而坐,直到日落,直到秋惊寒醒来。
二人谁都没主动提起“屠城”之事,倒是秋惊寒在晚膳之后,忽然幽幽地道:“旷达,你知道怀英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张远目光一凝,摇了摇头。
慕致远心中一动,轻声道:“他当年不是战死的麽?”
“是,也不是。”她脸上闪过极为复杂的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此话怎讲?”张远惊问。
“其实,漠河一役的初战是楚怀英亲自指挥的,我方险胜,占领了北狄的一座城池。”她垂着双目,似睡非睡,“那天晚上的庆功宴上,载歌载舞,热闹得很。宴后,他去视察城墙作战工事,遇到一个男孩哭得撕心裂肺,十二三岁,跟小阳一般年纪,生得比小阳还要清俊。怀英心生不忍,蹲下身子抱了抱他,放下那个男孩时,他的胸口插了一柄淬了毒的匕首。当夜,他就撒手人寰了。后来,我才知道,北狄尚武,十岁以上的孩子全民皆兵。”
慕致远这时也忽然记起来,当年楚怀英牺牲的战报传到朝廷,先帝给成王府下了一道圣旨,对楚怀英封而不赏,令文武百官百思不得其解。
她微微侧着身子,在屏风上投下一道朦胧的影子,淡若山水画,浓重的悲伤萦绕在身侧,如烟似雾。
二人闭上眼,都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
“往事浓淡,色如清,已轻;经年悲喜,净如镜,已静。”不过瞬间,她又恢复了淡如止水的模样,“早几年,我也恨北狄,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后来在燕北都护的位置上坐久了,也就慢慢释然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北狄的人是杀不完的,也不能杀完,我这破败的身子恐怕也不能支撑太久了,所以屠城,这是唯一的捷径。这是为什么呢?第一,当然是为了造势。秋惊寒既然能做出屠城的事,那么杀尽北狄人也不是不可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于是,北狄朝廷便会心生畏惧,然后投降。第二,杀鸡儆猴。函谷关战役,丘兹功不可没,我对北狄如此疯狂,那么丘兹就该掂量掂量,敢不敢轻举妄动。第三,威慑。倘若北狄投降了,那么这前车之鉴,丘兹不能不考虑。第四,平怨。当年漠河一役,凉州差点沦陷,对于渔阳军来说始终如刺在哽,他们那刻骨的仇恨也终于该放下了。”
“可是,你为自己想过没有?”慕致远咬牙问道。
“慕监军,一将成万骨枯,自古如此,不是麽?”秋惊寒眉目如霜,轻声嗤笑道,“本公子还是个大元帅呢!”
慕致远记得自己去年曾在凉州城头说过这句话,如今一语成谶,心中却难过得无言以喻。
“我已经命崔显给北狄国王送了一封信函过去,最多三日,他们的使臣就会到达。旷达,我这模样不宜见客,你准备准备吧。”秋惊寒缓缓道,伸手揉了揉眉间,十分疲惫,“他们若不献上国玺,俯首称臣,你不必跟他们谈,无论对方开出任何条件。”
“是,谨遵将军吩咐。”张远躬身应道。
张远离去后,只剩下了慕致远和秋惊寒,秋惊寒阖着眸子假寐,慕致远盯着她的侧影出神,寂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
“应付曲蘅一事,倒是多亏了你。”秋惊寒双手交握在膝前,轻声道。
慕致远回过神,随口应道:“我不过是随意说了几句,主要还是流芳自己想明白了。”
她默了默,接着道:“小阳能够拜在章阁老门下,也真的要感激你。”
“如果子归未猜错的话,小阳早先的先生应该是淮安崔氏精挑细选的吧?他们俩,谁占了谁的便宜,还不一定呢。”慕致远满不在乎的笑道。
“你这人。”她蹙着眉想了一会儿,慢慢地道,“或许,我早几年遇到你就好了。”
慕致远心中终于舒坦了一点儿,轻声笑道:“你未嫁,我未娶,现在也为时未晚。”
“大约月底,最迟下个月月初,北方的战事就完结了。你若与我一同回京,那差不多可以着手准备了。”秋惊寒又道。
“我等你这句话等很久了,终于还是等到了。”慕致远移了移位置,离她更近了些,微笑道,“如何呈报战况,我心中有数,这些你无须担心。”
“嗯,你去歇着吧。”秋惊寒倚着床榻睡意朦胧地道。
“等你睡着了,给你换过药之后,我就走。”慕致远柔声道。
秋惊寒低低地,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慕致远知道药效上来了,恐怕又得睡很久了。这几日都是这样过来的,军中没有奴婢,黑妞又受了重伤,慕致远便厚着脸皮向张远自动请缨领了这差事。初时,手忙脚乱,心猿意马,没少打碎药瓶药罐,也没少被张远嘲笑。后来,次数多了,熟能生巧,哪怕秋惊寒轻哼一声,他都知道她是哪儿不舒服了。当然,秋惊寒的满是伤痕的身子也被慕致远看了个七七八八,毕竟血气方刚,心心念念都是她,有时难免情难自抑,也会在她的背上完好处落下一两个吻,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秋惊寒昏迷不醒的那几日,慕致远甚至直接歇在秋惊寒军帐中,用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焐热她。张远动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和秋惊寒提,秋惊寒不省人事自然不知道。
果然,没等过三日,北狄右贤王来访,请求议和,开出了每年愿意进贡弓箭数万张、战马几千匹,割让城池三座的条件。任对方磨破了嘴皮子,好话说尽,张远笑而不语,崔昊笑眯眯地左言他顾,满口官腔,慕致远端着官架子,时不时地冷笑几声。
次日,传来消息,征北军又屠一城。沈黑妞点兵十万直奔北狄而去,浩浩荡荡。右贤王的脸色当时就变了,刷白刷白的,比抹了脂粉还白。
又过了两日,沈黑妞夺下二城,偷偷跟去的楚忠良杀了一名北狄小将,也立了功。北狄多座城池被征北军围住,征北军围而不攻,扬言要放火烧城。
第五日,北狄国王逃往丘兹,北狄所有的城池竖起了白旗,左贤王率文武官员请降,递上降书,奉上传国玉玺与官员名册。秋惊寒终于结束了两国抗衡数百年的敌对状态,其功绩当载入史册。慕致远代表朝廷出席了受降仪式,收了北狄玉玺与文书,安排一应北狄贵族和高官暂押函谷关,并命人飞马上奏朝廷。而代表秋惊寒出席受降仪式的是梁战和张远,秋惊寒始终未露面。
第六日,秋惊寒下令停止进攻北狄。第十日,秋惊寒再次下令,起兵三十万攻打丘兹!第十二日,三十万大军汇合,陈兵于漠河,杀气腾腾,势不可挡!
第十三日,丘兹献上北狄国王人头。秋惊寒亲自修书一封,内容如下:
“丘兹国王陛下,见字如面。昔日贵国举国之力,联合北狄会猎函谷关,三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可曾料到今日进退维谷?本帅曾与夏侯先生在三军阵前有言在先,若夏侯先生拿不下函谷关,本帅必将挥师踏平丘兹,鸡犬不留!若陛下与本帅易地而处,认为食言而肥妥否?另,请陛下扪心自问:丘兹比之北狄,何如?”
第十五日,秋惊寒下令渡江,丘兹降,俯首称臣。
短短一年间,西戎、北狄、丘兹先后覆灭,败于一女子手中,年仅二十一岁,古未有之。洪庆二十七年,北境统一。元帅秋惊寒立下不世功勋,永载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