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那道“遗旨”上的笔迹不仅与傅从龄的别无二致,而且散发出布料陈旧后的霉腐气味,决云将圣旨转了一面,甚至能看到些如虫蛀般的小洞。
“是我做的,绝没有别人帮忙,放心。”裴极卿站起来,开始准备穿衣,他仰起头,神色略略有些得意,“我若是去仿古的假货店里上工,绝对比做塞北的药材生意要赚。”
“你还在做生意”决云眉头一蹙,不由得露出些皇帝威仪,“按照我大周律令,官员是不能从商的。”
“啊……做的也不多……”裴极卿看他神情,心里突然有些慌乱,都怪穆孜的生意愈发红火,自己一时贪婪不舍得撤伙,他虽受宠,可决云毕竟是皇帝,这般知法犯法,实在是不应该。
“臣再不会了。”裴极卿衣服穿到一半,语气里带了些胆怯,准备跨出浴桶出来跪下,“可臣没有利用职务便利,只是还入着股,具体事务,都是穆孜……”
“你的把柄都在朕手里,往日可小心些。”
决云低头,将他微微有些颤抖的身体捂在怀里。他曾去过旧日裴府,知道裴极卿谨慎,素来奉行小心驶得万年船,莫说在商号入股,就是宫里俸禄赏赐,他也不敢大摇大摆的花销使用。
如此看来,他肯终于放下戒心。
“裴叔叔,今天月色很好。”决云缓缓放开,望着眼前人如兔子炸毛般害怕的神情,又觉得小腹蓦地燥热,急忙建议道:“咱们出去逛逛?”
裴极卿不知道决云的心思,还是有些心有余悸,慌忙套上衣服随他从偏门出去,二人身上都带着些皂荚香气。
京城没有宵禁,虽然翊善坊十分宁静,其他坊市却很热闹。决云不是在宫里就是在容府,到很久没有出来逛过,此刻虽然人高马大,眼神还是如孩子一般澄澈,握着糖葫芦在夜市上东瞧西看,裴极卿紧紧拉着他袖子,生怕小孩走丢。
决云买了两根糖葫芦,连路边小孩都忍不住侧目,裴极卿翻着白眼,眉毛气的有些发抖,索性决云生的俊朗,如果他再胖些丑些,只怕路过人都觉得自己带着一个智障。
“裴叔叔,我要那个。”决云将糖葫芦塞进他手里,伸手向前指去。
“要什么啊,你还吃这种小孩子的东西,丢不丢人。”裴极卿这么说着,还是伸手接过糖葫芦举着,“快些回去吧,我是真怕被别人瞧见。”
裴极卿一面抱怨着,一面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那里正摆着一家卖陶瓷摆件的小摊,望着小摊上吐着舌头的陶瓷小狗,忽然有些哭笑不得,正刻薄挑眉的面孔露出一丝温和笑意。
“真拿你没办法。”裴极卿上前,伸手拿起那只陶瓷小狗,他盯着小狗黑漆漆的眼睛,又转身望向决云目光,心里骤然化成一汪水,接着顺手将铜板递去。
店家欢天喜地的收好钱,转身去取用来包装的小盒,忽然间有人从街边客栈滚了出来,接着是一阵东西落地的杂乱声响,那人慌忙拾起包裹,里面别无他物,只是一些厚重书本、笔墨纸砚。
“明明就没有钱,你还强赖着,真没见过这种人!”店小二斜眼,身后跟着几名大汉,“还不快滚!”
四下聚来些人,那人抬起头,一双眼睛充血,肩膀额角渗出血丝,手里抱着脏兮兮的书本。
决云有些看不过,裴极卿拦了一把走上前去,却看到那人面孔有些熟悉,他虽然身上沾着泥土血迹,面孔却依旧清朗,正是那日的书生徐青言。
徐青言怔了一怔,已被裴极卿拉到墙角,他先前还直直站着,此刻却突然退了一步,慌忙解释道:“我不是要赊账,之前来的时候,老板说科考士子,付不起钱可以做些杂工抵债,现在又突然变卦。他若不说,我也不会住他的店。”
虽然店小二有些粗鲁,可住店收钱天经地义,决云在殿试上见过徐青言,大概夜晚天黑,他没有认出自己,心里猛然生出几分醋意,摸出银两给他,“去换一家住吧。”
徐青言依旧像个呆木头,急忙摇头,“我不要别人的钱。”
决云觉得他文章不错,却没想到这么固执,于是蹙眉,“你不要钱住哪里?”
“不给你钱,先住我的府上。”裴极卿接过他的话,温言道:“明日春闱就要放榜,你得了官职便可以有薪俸,届时还我也不迟,现在你还受伤,难道不要伤药吗?”
徐青言愣了愣,额头上疼痛隐约传来,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他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这一路上,决云都将小狗捏在手里,摆明了朕不大高兴,裴极卿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为徐青言取来伤药放在桌上,决云一把将伤药拿过,恶狠狠道:“别客套了,怎么文章写的不错,人倒这么呆。”
“你是谁?”徐青言愣愣,突然想到自己曾写过文章骂裴极卿,于是慌忙解释,“前些日子写的东西,不作数的。”
“那间客店时常接待士子,也的确会让人做些工来取代店钱,因此名声很是不错,也能吸引下一届的士子住店。”裴极卿见他脸色蜡黄,又从柜里取出点心,“你之所以被赶走,正是因为前日被人蛊惑,林大人现在不准备攻讦我,自然要将你们这些帮凶赶走。”
徐青言听得一愣一愣,心底又觉得很有道理,他放下戒心粲然一笑,伸手接过点心,“这样说来倒怪我,是我叫他们别再写文章骂你,还叫人去老容大人的祠堂祭拜。”
“世事并不非黑即白,你只见到我修祠堂,却并不知道我是什么样人。”裴极卿先是怔了一怔,似乎没想到这人会为自己说话,进而补充道:“罢了,你初来京城,还未踏进仕途一步,这些事情总会明白。你若春闱得中,打算做什么官职?”
“容大人,我要进刑部!”徐青言放下点心,声音骤然十分笃定:“学生愿意去刑部查案,愿我大周江山千里,再无冤刑。”
裴极卿再次怔住,进而温和一笑。
夜色渐深,徐青言包扎好伤口,便被侍女带着进客房休息,侍女走后,决云从屏风后出来,裴极卿为他带好斗篷兜帽,“行了,万幸没人认出来,今夜你也出去晃了,回宫去吧。”
“你有意让他进刑部,是因为林辰已是太傅,所以要在刑部安插自己人,逐渐分化他以前加固的势力。”决云蹙眉,“我看他虽然文采不错,可做事不会转弯,日后未必能为你所用。”
“那也无妨。”裴极卿摇摇头,抬眸望向决云双眼,进而坦然道:“前世我为了权位,难免走结党营私之流,可清正之士不该毁于党争,更何况,我也愿意大周再无冤刑。”
月影摇晃,决云也跟着沉默,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裴极卿默默无言,终是同时报以一笑。
原来时光温和,早已悄然将一切改变。
十三年前,他们曾在腥风血雨中相遇,他是不知礼数教化的异族小孩,而自己是患得患失为人诟病的佞臣。
时光回溯,裴极卿似乎同时看到数年以前,小孩正踢着石子跟在自己身后,他被先生罚的手心红肿,死活闹着不愿意上书院去。
所幸相遇一世,终究是为彼此变成了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