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自古官商忌连名,且今日已是此等局势,我之名复与不复,并无关碍,知我者,不言自明,不知我者,言而无用,公道自在人心。且我目今年逾花甲,于‘财’字上向来平常,以我之见,圣上爱汝,必要复吾家之旧产,汝可代我力辞,若力辞无用,可令此旧产入官,添补政用,或济民众,吾还有一策,大周民间素少官办书院、养济院等……”
崔朔看罢信,对沈老爷之钦佩爱敬,出自肺腑,由衷敬服。
这些是外事,此时他车往南行,就吩咐随行往紫堂街方向来,而不是去相府。
只是车未到紫堂街,从人又禀报说沈娇娇并不在紫堂街的宅子里,此时尚在位于昌盛街的恒源号里没回来。并且,周璋也上都来了。
崔朔坐在车内,听了这个消息,握着书简,就是半日没说话。
末了,他命随行人员:“往昌盛街去。”
遂更往前,去昌盛街。
崔朔到了昌盛街的时候,已经早就过了晚饭的点儿,街上还算热闹,只是他的仪仗这一路走过,未免让长街静了一静。
及至他在恒源号的门首停下车驾,这长街上两边看热闹的人都屏息敛气,静悄悄的各自在门首围观,恒源号的伙计们自然都是不认识他的,恒源号是沈娇娇和周璋重金盘下的一个大号,三层楼后面两重跨院,有二十多个伙计,宝货齐全,沈娇娇带来的伙计都在楼内,包括沈贵,听到动静都出来一看,就都有些蔫儿了,与其他的伙计一起,都垂手屏息,退到门首两侧恭立,沈贵见崔朔是这样的仪仗来,也有些不自在,比昨晚在紫堂街见时不同,宰相的距离,太远了。
崔朔在门首下车,下来,星月的清辉中,今晚有些冷,微微有风,他先抬目看了看这店首的模样,次而看到沈贵,便对他点点头,道:“不要惊动。”
沈贵一愣,马上回转,自然知道他说的应该是沈娇娇,就赶紧点点头,道:“姑、爷,大小姐在后院呢。”就很伶俐的给他带路。
崔朔就走进来。
他这一走进来,店内正在后面忙活的伙计看到全都住了手,疑惑又惊诧的看着他,又见他们的掌柜沈贵摆手,命他们出去,一边恭敬的引着他道:“爷,里面请。”伙计们就都溜着墙根出去了。
崔朔跟着沈贵一路来到中间的一重院子里,这里是掌柜的会贵客,及办重要事情的地方,收拾的客室是客室、书房是书房,最后面一重院子是沈贵和住店伙计们的住处。
沈贵引着崔朔一走进来,只见中庭和西侧的书房内灯火煌煌,西侧书房的疏窗上照出两个人影,一个是个俊朗的男子的剪影,背对着窗,手中似乎拿着一本册子,正在说着什么,而沈娇娇的剪影看起来像坐着,一只手拿着笔,微仰着头,显然正跟眼前的人说话。
沈贵看了看,忙跟崔朔道:“唔,爷,是周公子来了,唔,这店也是大小姐和周公子合伙儿开的——”
崔朔垂目,半晌道:“沈贵,你人不错。往后,你要多看着小姐。”沈贵被这话压的身子一沉,他不自觉的摸摸脖颈,道:“是、是,那个,周公子来也就和大小姐说了说生意的事,吃了个、晚饭、”还送了份礼,沈贵没敢说。
崔朔点点头,道:“好,”但他往前迈进了一步,看着沈贵又道:“以后、不要让他二人这样独处——”
“……”沈贵差点儿崩溃了,因为月色下,崔朔的眼睛很深,那目光怎么说,带着压人的分量。
他不自觉的又退后了一步,摸摸脖子,道:“啊,是、好。唔,丫头们在里面的,这会儿想是刚出去,我、我去看看——”竟有种失职的感觉,急忙就要进厅内。
崔朔却拦住了他,他看着疏窗内的两个剪影,眸光晦明不定,只摆摆手,说:“你下去吧。”
沈贵忙出去了,往外走的时候,想到以前崔朔不悦时的作为,暗暗替他的大小姐捏着一把汗。
沈娇娇在室内,浑然不觉,下午时恒源号摆酒接风,沈娇娇晚饭是和沈贵、周璋,以及沈远伯伯一起吃的,之后周璋同沈贵、沈远伯伯别室谈话,说生意的事,沈娇娇在书房,依然按部就班的处理上午未完的事。
后来沈远伯伯走了,周璋同沈贵出门见了一回客商,此时周璋也是才回来,沈娇娇因想知道结果,因而还未回紫堂街,一边核账目一边等着他和沈贵,此时周璋便是跟她在说见客商的情况,以及他们原打算的一些南货出北关要走的关卡,及可用的人夫之类的。
沈娇娇今日没休息好,实则是有些倦怠的,但她想到年下将至,无论如何,也得让手下的伙计们过个好年,也得赚出些银子来,方不负这许多时日的辛苦,因此强打精神。
她自然不知道崔朔此时正站在窗外。
大都属于北地,十月中旬的天气,晚上寒月泠泠,清辉满院,崔朔独站在院中看着窗内的两个剪影,沈娇娇时而说话,时而沉思,时而在笑,那影子,似乎比同他在一起时多样多了,不再像个半大的孩子,而是,像个正常的、华年的女子。沈娇娇的侧影很好看,一张娇娇的美人面,尤其那一低头的温柔,柔软中带着娇美,微微几缕发丝的影子投在她的耳畔,让人想替她撩一撩,不知道周璋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他的影子看着她,在灯火下也是不动的,崔朔在窗外看着,感到一股热血从丹田起,他眼睛中起了血色,脸色却越白越寒。
他像一道寒冷的冰,立在那窗外,缓缓的,抬起了步子。
然而还未等他的步子落地,忽然又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室内,崔朔打眼一瞧,竟是沈贵,似乎一只手还摸了摸头上的汗,只见沈贵似乎对周璋说了句什么,三人又对话了几句,周璋就放下账册,跟着沈贵走了。
这个沈贵,也不知道是怎么跑到了后门大概,去找了周璋。
二人大概是去后院了,人去后,书房里就剩了沈娇娇一个,与崔朔想象的不同,她没有马上像以前一样,只要眼前没有正经人她就坐没坐样、站没站样的,周璋走了,她似乎跟之前也没大变化,坐在那里,依然垂头在翻看着一本册子。
崔朔站在窗外,沈娇娇坐在窗里。
窗里想必是暖意融融的,因为崔朔记得沈娇娇似乎很喜欢暖和的屋子,在扬州的时候。且这房子里发出的光,也是温暖如春的感觉。只是这窗外却是寒气沁人的,高而远的月挂在中天,四处房舍的暗影投在院中,这院中还有个石桌,有些木墩,崔朔就在那木墩上坐了下来,寒月照人,清辉满院,高墙隔断了外界,崔朔独坐在这洒满寒月的光辉的小院内,看起来竟是,非常的苍凉。
清辉洒满他的身上,那容貌越发的俊美,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华名贵,亦如他身上衣袍的光华,他寂然端坐,望着疏窗内的女子,却不知道自己是离她近,还是远。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疏窗内的人似乎沉迷于事务,良久良久才抬头一次,以至于崔朔从窗上看到的,只是她的端庄的发髻和一点额头。
又过了好一会儿,沈娇娇似乎自己意识到了时间,她终于揉揉脖子放下笔站了起来,在室内走了两步,侧影聘婷。似乎又是在叫人,崔朔听得到她在喊“海棠”“玉兰”的名字,但海棠玉兰的身影也不在,也不知道是不是也被沈贵带走了,崔朔嘴角微勾,露出微微苦笑。
沈娇娇在室内等了一会儿,见无人来,开始自己收拾起东西来,只见她从榻上匆匆拿起一件大氅,似乎又拎了手炉,一边自己给自己包裹着,在房内转了几转,推门就走了出来。
一走出来,夜风吹的她一缩脖子,连忙低头系着大氅的带子,一边就匆匆忙忙的往外走——因为她感到时辰不早了,得回紫堂街。
院子里清辉铺地,高大的梧桐树的阴影投在地上,树下坐着崔朔,她竟然没看到,她这么匆匆的走着,路过这片黑影,手脖子忽然就给人攥住了。
不但手脖子给攥住了,因为她走路不看路,还给一截今儿刮下来的枯枝绊了一跤,差点儿跌到一个人身上。
这个人稳稳的把住了她,照人的清辉里,她一转头,便看到了崔朔的脸,苍凉俊美,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