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一向古板固执。”曲小姐摇头叹息道,“又一心为国,想要劝动他退,真是极难之事。”
“你放心,纵然他不肯退,我也有法子逼得他不得不退。”姬渊举步向前走,道,“走吧,一会儿叶阁老出来,看见你同我在一起,怕是要动怒的。”
曲小姐叹息一声,终是举步跟上姬渊。
东厢房里,叶阁老正冷冷地看着楚玄,问,“不知叶家是何处得罪了成王殿下,王爷竟要指使那戏子如此与叶家为难。总不会成王只是为了借那戏子之手,为我府上那四个死人伸张正义吧?”
假若楚玄真是想为那些死去的人伸张正义,完全可以直接明示于他,要求他惩治叶四夫人和叶四爷。由身为叶家家主的他出面查清此事,再将此事上奏帝听,与由旁人在皇上面前将此事闹出来是不一样的。
前者是他深明大义,主动清理门户,后者则就显得他昏聩无用,迫于无奈。
“我希望叶阁老你借着此事从内阁首辅的位置上退下来。”楚玄淡淡回答,“此事本就是叶家隐忧,早解决早好。我此番所为,全是情非得已,还望阁老大人见谅。”
“好一个情非得已!”叶阁老冷冷打量着楚玄,“我若不肯如你所愿呢?”
“阁老一定会如我所愿。”楚玄道,“因为纵然你不主动退下来,此事一旦宣扬出去,别人也会逼你退。就看你是想全身而退,还是不堪而退。”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叶阁老冷笑一声,道,“想不到一别六年,成王竟变得如此面目全非。若你外祖父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其实得知楚玄回到金陵城时,叶阁老就有所预感,预感楚玄回来必有所为。当年楚玄能成为众望所归的太子,得“白泽君子”美名绝非全因苏家之故,他自身也是颇有才干。不得不说,其实叶阁老心中曾经对他的归来有所期待。
果然,楚玄归来这大半年中,先是因救驾有功重得圣心,又因白石河救灾之事再次声名雀起,甚至还不声不响地将一个姬渊安放在了皇上身边。当真是应了他的预感。
只是他却没想到,楚玄居然会设计叶家,拿着叶家的把柄要挟他辞官退隐。
他与楚玄一向利益无涉,甚至叶家当初与苏家还算是世交,楚玄突然这般逼迫于他,他不免就要多想上几分。他道,“我听说成王近来与韩忠走的有几分近?”
当初听闻楚玄与韩忠之流为伍时,叶阁老是失望的。
“叶阁老莫不是以为我逼你辞官退隐是为了讨好韩忠?”楚玄笑问道。
“我只希望你莫忘记当年苏阁老是怎么死的。”叶阁老冷冷道。
当初,皇上命韩忠将苏阁老杖毙,若是韩忠监刑时肯手下留情,拖延到苏皇后前来求情,也许苏阁老还能保住一命。可他却一开始就命人下了死手。
“能曲能伸方为大丈夫。”楚玄目光深深地看着叶阁老,道,“阁老你既然提了我祖父和我母后,我也就直说了,我此番回来是必要为他们伸冤正名。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哪怕要我一时曲意奉迎韩忠,我也不会有分毫犹豫。”
叶阁老看见楚玄那双清冷的眼中藏着深深痛色,不由得心头一震。
“对付奸邪小人单走正途是无用的。”楚玄又道,“方直端正如叶阁老你,不也被他们逼得苦苦支撑?”
叶阁老又是一震,他摇头叹息,“成王殿下当真是变了许多。”
从前的太子楚玄,从前的白泽君子,是绝对不会说出今日这一番话来。
“这世间又能有几人是永远不变的?”楚玄笑了,他淡淡道,“所以我一直很佩服叶阁老你,这么多年来你方直依旧,丝毫不肯曲意奉迎我父皇。大魏天下在这六年里,就是因有你在才可保如今安定。”
他突然郑重其事地向着叶阁老躬身行礼,道,“所以我才要逼叶阁老你退。叶阁老你的心性,并不适合如今这朝局。”
叶阁老一怔,如今朝局诡谲莫辨,玩的都是阴谋诡计,处处都是危局,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我此举,是想保住叶阁老你和叶家。”楚玄道,“这也是太后她老人家所希望的。我今日来给阁老你拜寿之前,曾去见过太后,太后已是油尽灯枯了。”
叶阁老沉默不语,叶太后的身体如何,他是清楚的。是以,他才会因此忧心成疾。
“叶家之事一直是太后心病,太后多年来在后宫中谨言慎行,处处退让,何尝不是为了叶家。只要有她在,皇上总是会多给叶阁老你和叶家三分颜面,但如今她已然支撑不住。叶阁老你又还能支撑多久?”楚玄叹息道,“自上次太后受惊之后,叶阁老你一直久病未愈却强撑着病体上朝吧。长此下去,你若是熬死了自己,魏国不就要损失一位良臣?”
“成王是如何知道我身体状况?”叶阁老皱眉问,大夫的确对他说过,他若是再不好生休养,他很快就会撑不下去。但此事他一直瞒着众人,就连叶府上下都无人得知,可楚玄竟然知道。
“我这一遭出面请你退位,不仅暴露了我自己,却还暴露了姬渊是我的人。其实我根本不必如此。”楚玄不答却是道,叶阁老身体状况,楚玄自然是从姬渊口中得知,只是姬渊是如何打听到的,却没有告诉他。“我根本不必现在逼你退位来讨好韩忠,因为叶阁老你长此下去,是绝对无法撑过一年。到那时你病死,一切也是一样。只是却要苦了叶家子孙。”
叶阁老再次沉默,楚玄说的不错,若非今日楚玄出面,他根本不会知道姬渊是楚玄的人。倘若他把此事上奏皇上,皇上若是知道楚玄在他身边安插眼线,只怕会再次将楚玄贬出金陵城。
“我冒险来趟叶家这趟浑水,只因我惜叶阁老你是良臣,不忍叶阁老你为国呕心沥血,子孙却不得善终。”楚玄又道,“这些年来,叶阁老你开罪皇上的次数怕是多到你自己也记不清。但因了太后和你的多年功绩之故,皇上一直都忍着。可有朝一日,当叶阁老和太后百年之后,无人能保叶家之时,皇上压抑多年的怒火,还有你那些政敌的报复,就可能会全发在叶家子孙的身上,到时候叶家难免要步上苏家后尘。与其如此,叶阁老你还不如趁现在皇上仍念着旧情时退下来,才可保叶家万全。你也趁此机会好好休养,他朝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你说的难道我会不自知?”叶阁老看着楚玄道,“可苏阁老不在了,徐老已经退了,我若再退,这还有何人可正这大魏朝纲?”
楚玄看得透的,他自然也看得透。他深知自他任首辅这些年来,因了他本身性子之故,再加上韩忠等奸邪小人从中挑拨,皇上心中早对他积满了怒火。只是叶太后还在,他本身又政绩斐然,在朝中声望极高,再加上皇上还念着当年的从龙之功,故而一直强忍着没发作。
待到他与太后百年之后,他的那些政敌必然不肯轻易放过叶家人,等到那时,皇上若是受了奸人的挑拨,叶家的确容易步上苏家的后尘。
只是如今内阁之中,在他之后的墨越青和武阁老都绝非良善之辈,只会一心钻营,争权夺利。若他退了,内阁里将无一人可如今的内廷总管韩忠抗衡,甚至还会导致内阁与韩忠沆瀣一气,欺上瞒下,把持朝政,真到那时,大魏危矣。
是以,纵然他对叶家日后危机心知肚明,他也不能退,不敢退。
“还有我。”楚玄直视着叶阁老,沉声道。
“你?”叶阁老先是微楞,继而失笑起来,“你凭什么?是凭你放在皇上身边那个戏子,还是凭你与之交好的韩忠?你与这等宵小之辈为伍,何谈正朝纲。”
“请阁老大人信我一次。”楚玄正色道,“我外祖父一生兢兢业业,忧国忧民,哪怕是为了他,我也不会弃这魏国安定于不顾。”
叶阁老怔怔看楚玄,见他目光灼灼,满眼郑重之色,似有几分苏阁老年轻时的影子。只是这影子却多了几分阴郁之色,他摇头叹息,“可你如今这般强逼着我退,要我如何信你?”
“叶阁老难道没想过,如今朝中内廷有韩忠与叶阁老你对峙,外朝有墨越青在身后对你的首辅之位虎视眈眈,叶阁老你是腹背受敌。”楚玄一字一句道,“可就是因为你夹在他们中间,才会让他们同气连枝地对付你。若是你不在了,那他们又会如何?”
叶阁老心中大震,这一点他的确是从未想过,一旦他从首辅之位上退下来,无论是墨越青还是武阁老坐上那个位置或多或少都会与韩忠有所冲突,到时候若有人从中挑拨,推波助澜,只怕这些人之间的矛盾就会越来越大。
“就因为有叶阁老你这个箭靶子在,他们才会屡屡联手,所以只要叶阁老你退了,他们之间就会分崩离析。”楚玄又沉声道,“待到那时,我必将他们分而化之。”
“这很难。”叶阁老摇了摇头道,“纵然你让他们鹬蚌相争,你坐收渔翁之利,可若到那时,朝廷已被他们闹得乌烟瘴气,你又要如何力挽狂澜?”
“不是还有叶阁老你与徐太傅么?”楚玄道,“我保下叶阁老你,保下叶家,为的不就是那么一日你们可出面力挽狂澜,重振朝纲,还魏国一片海清河晏。”
叶阁老看着楚玄,久久不语。他为官多年,大魏朝海清河晏之时,只在苏阁老在世时曾隐隐呈现,他在朝堂上独力支撑了那么多年,一直都在奢望着能再出现这么一天。
这一瞬间,他的心中莫名就生出了动摇。
“你想要我做的只是如此?”叶阁老问,他已明白看出了楚玄的野心,看出了楚玄对皇位的*。他想要知道楚玄今日一番做为,全然是为了叶家好,还是还有其它所图。比如,期望他动用清流之力助他登位。
“只是如此。”楚玄回答。
叶阁老脸上露出犹豫之色,楚玄方才所言绝非天方夜谭,可那很难,真的很难。万一他当真退下来,而楚玄对韩忠等人的分化之计又失败了,那一切将无可挽回。
可就如楚玄所言,纵然他现在强撑,又能撑上多久?
“我知阁老大人你一时无法下决断,我可以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此事。只是希望叶阁老你好好想一想,是要因一时意气让魏国折损你这个贤良之臣,还是暂时收敛锋芒,以待时机。”楚玄道,“三天后,若是叶阁老你依旧坚持不肯退,我也只好强逼你退了。”
楚玄走上前,谦恭地替叶阁老打开屋门,又道,“曲小姐此次帮我们,也全因她一心想保住叶家,还望叶阁老你莫责怪于她。”
叶阁老凝视楚玄良久不语,纵然他一向不沾任何党派,可他常常也会想储君之事。如今留在金陵城的三位皇子里,七皇子楚宣跋扈,辅佐他的武阁老和东乡侯也都不是什么纯良之辈。
至于秦王楚烈,那日七皇子府大宴宾客时,他曾与徐太傅有一番深谈,徐太傅对楚烈有断语,说秦王奸猾,八皇子被流放一事八成是秦王手笔。徐太傅是楚烈和楚玉的外祖父,也算是看着这二人长大,这二子是何性情他怎会不清楚。楚玉一事出的太蹊跷,那个姓李的工匠后来改口也改得太奇怪,想来想去,整件事情最后得意的只有秦王楚烈一人而已。
逼死生母,陷害同胞弟弟,这样狠的手段诸皇子里他怕是第一人。
倘若成王还是六年前那个成王,他自然是最合适继承皇上的人选。
可惜成王却已变了。
今日楚玄所言种种,叶阁老全是半信半疑,因为他深知成王经历过大起大落,世态炎凉,心性已不如往日纯仁。偏楚玄又满怀仇恨,一心要为苏家正名,这何其之难。但苏家始终是横在楚玄与皇上之间的鸿沟,此结若是跨不过去,纵然皇上如今对楚玄态度渐好,楚玄依旧离皇位很远。
是以,再难,楚玄若想坐上皇位也必须做到。叶阁老总担心他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最终离他今日对他的承诺,越来越远。
他终是长长叹息一声走出屋去,挥手散了侍卫,大步离开这座院子,回大戏楼去了。
***
大戏楼中,戏台上依旧在轮番演着各种贺寿戏,只是这类戏也就是图个喜庆热闹,并无任何太深的内涵。墨紫幽才看了几出便觉得无聊,她的目光穿过身旁屏风的缝隙看向东席尊座,叶阁老出去许久,到现在还未回来。
坐在一旁的封夫人一直有些不安地不停往门外看,墨紫幽不由得就问她,“伯母,怎么了?”
“云飞出去许久,到现在还未回来,也不知去哪了。”封夫人担忧道,“他这孩子太过大胆,我怕他在叶府里闯祸。”
方才戏才开演,墨云飞就说无聊,过来向封夫人告罪之后就出去玩了。
“那我去找找他吧。”墨紫幽对封夫人道,正好她也实在觉得无聊,可以趁机出去走走。
“也好。”封夫人点点头。
墨紫幽便起身向着封夫人行完礼才出了大戏楼去找墨云飞。墨紫冉和墨紫薇看着她的背影,同时撇了撇嘴,也各自借口闷要出去走走,封夫人便都允了。墨紫冉立刻就想去找楚烈,墨紫薇则惦记着去找萧镜之,而这二人不知何时都已不在东席上。
一出大戏楼,脱离了那喧嚣的锣鼓声,墨紫幽顿时就觉得神清气爽,心情都轻快许多。只是却不知道墨云飞到底跑去何处玩耍,她问了几个叶府的下人,有下人说曾在花园中看见墨云飞过,她便先到花园找了一圈,却没找到。又再问了几个下人之后,有下人说曾见墨云飞往叶府西边去了。于是,墨紫幽又向西边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