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郑梦境的这个提议,李时珍说不心动,那便是假的。可他到底有几分犹豫。
从古至今,学医大都为父子相承,或开个医馆挑几个有资质的人继承衣钵。真要像这种如办学院一般的,闻所未闻。且不说李时珍年岁已大,届时必要请了人来一起授课。要是有心藏私,这样的办学倒不如不办。
李时珍谨慎地问道:“娘娘,恕我直言。此等办学几乎有进无出,开支甚为庞大,不知这笔钱由谁来出?”他为郑梦境一一举例,“办学的场地,若是路途遥远,少不得另建宿舍。又有需备厨房等地,做杂活儿的又是一笔钱。另还有需账房先生一个,好的账房没有高价钱却是请不来的。再者学生习得医术后,如何谋生?”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按李时珍所想,不会有太多人愿意去学医。就算天分有限,只落个童生,也能有一些小小的优免,为家中谋求利益。而学医呢?没有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根本就学不来什么。大把的时间耗费在里头,却极有可能最终什么都得不到,就连混一口饭吃也许都很难。
李时珍虽然心动,但却并不赞同,觉得有些把钱扔在水里头,连个响声都听不到的那种。
不过郑梦境提出这个建议,自有她自己的盘算。“场地、所需之人和费用,皆有本宫一力承担。馆内学生的所有待遇比照书院。至于谋生……”她微微一笑,“不知李公觉得,军医如何?”
郑梦境想的不仅仅是降低目前人口的死亡率,还有降低兵士的死亡率。大明朝的将领很少,不受重视,被文官们排挤是一点,更重要的是行军打仗那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随时随刻都有可能没命的。无论是募兵,还是屯兵,一场仗下来,将士的死亡率非常之高。他们平时得不到良好的膳食,在受伤的时候也得不到好的医者照顾和良药。有些本是轻伤之人,可能转眼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
而这些为国捐躯之人,每一个人的家中都会收到一份抚恤金。这笔银钱同样由国库支出。死的人越多,国库的支出也就越多。
所以在郑梦境看来,开馆授医从眼下来看,兴许是个奇特的事情,可从长远来讲,非常划得来。一年的抚恤金积攒下来,说不好就足够支撑馆中十年的开支。
“李公兴许觉得,本宫是在异想天开。可什么事都是从无到有。在蔡公造纸前,谁人可知还有如此轻便的东西能拿来书写呢?不是神农试百草,恐怕至今世人都不知道竟有那么多药物可供驱疾之用。”郑梦境努力说服着还有疑虑的李时珍,“若李公实在做不了决断,倒不妨等等看陛下的旨意。”
李时珍挑眉,“旨意?”
郑梦境点头,“不错,此事本宫定会与陛下商议。若有了陛下的保证,李公可否忧虑全消?”
李时珍想了片刻,拱手道:“那草民就静候佳音了。”
郑梦境点点头,唤来刘带金,“送李公出宫吧。”
刘带金点点头,“李公这边请。”她走在李时珍的前面,替他引路。
李时珍施礼道:“那草民就先告辞了。”
郑梦境却又喊住了他,“李公,本宫尚有一言。”李时珍停下脚步,“娘娘,还有何事?”
“李公出宫后,不妨先去趟冯府。”郑梦境见李时珍脸上迷惑的表情,点头道,“没错,就是冯保府上。”
李时珍对冯保的感观谈不上好坏,只是觉得郑梦境突然让他去一趟有些奇怪,“不知娘娘有什么需要草民代为传话的?”
郑梦境摆摆手,“非是传话。李公将今日你我二人的商谈与冯大伴大致说一声,同他借一个账房先生便好。”她相信冯保必会叫一个妥帖之人,而并不仅仅是一个账房。
李时珍点点头,“草民知道了。”他等了几息时间,见郑梦境再没有旁的话要交代的了,便告辞。
这次是真的走了,郑梦境也没有留人。她心里猜度着,凭冯保的脑子,应该想得到,自己还希望能够通过他,找几块合适的地方用来建造学馆。地方务必要大,学馆不仅要有授学的地方,还因为是授医的,需要有很大的院子晒草药。更有学生的住所。这样的地方,在城里头必是不能的,只能往外找。可京城附近的田庄早就被外戚和皇室瓜分一空,很难再有人愿意空出来的。
郑梦境不是没打过自己家乡大兴的主意,只是大兴距离京城遥远,地处偏僻,并不是一个招募学生的好地方。学馆最好还是距离京城不远的,半日功夫就能到。这样举凡赈灾、施粥时,就都能调度得动。
如果有朝一日女真人与大明爆发一战,各地所调度的军队也会经过京城附近,馆中学生可以在原地待命,等军队经过再加入其中,不用在路上来回奔波,浪费时间。
只是计划是想得很好,不知道真做起来会怎么样。
郑梦境一点都不担心朱翊钧是否会答应。凭她对朱翊钧几十年的了解,对方并非没有雄心壮志,只不过手中无人,最后索性放弃了一部分权利获得自己所追求的安宁。
朱翊钧也需要一个机会,证明自己,并做出一番成绩来增添自己的自信心。
果然不出郑梦境所料,她不过大致一提,朱翊钧就满口答应。郑梦境原是想着这件事全部都交由郑家或几个外戚联手办建,不过朱翊钧却摇头否决了这一点。他笑着亲了亲郑梦境,“小梦虽然心善,但这事儿却不能这么做?”
郑梦境微微挑眉,好奇地望着朱翊钧,等着他为自己解答。
“你可曾想过,若由外戚出面,能招来几个学生?”朱翊钧摇摇头,“怕是不会超过五个。”
郑梦境咬唇,的确,外戚的名声太不好了。即便这的确是一件好事,恐怕也难以叫人相信。
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脑海中的固有信息。
“况且你父兄好容易攒下那么一笔钱,都叫你霍霍光了,日后再想做些什么,可如何是好?”朱翊钧笑道,“钱呢,朕从私帑拨出一半来。办建的名义……就由母后出面好了。她素来信佛,医者又是救济苍生,岂非菩萨下凡?她心里必是乐意的。”
何况这件事由太后出面,又是行善,遇到的阻力就会小很多。
至于场地嘛。“就让武清伯府出好了。”朱翊钧毫不在意地说道,反正自己舅家占的地够多了。“就这块好了。”朱翊钧随手一指,就把最好的一块地给划了出去。
郑梦境抿着嘴,生生把笑给憋住。不知道武清伯府听到这个消息后,会不会又哭天喊地地跑来宫里找李太后。
都不用等,武清伯夫人得了消息之后的下午就马上冲进宫来。她照旧还是老套路,还没见着人,就先嚎起来。
“娘娘,娘娘啊!您这次可千万得给我们做主才是。”武清伯夫人这次是真哭出来了。她一直以为仗着有慈圣太后,靠着当皇帝的外甥,武清伯府怎么……都不会叫人欺负了去吧?往常确有言官上疏弹劾,可弹劾归弹劾,耍嘴皮子谁不会呀。只要朱翊钧不发话,谁也不敢真动武清伯府一根汗毛。
谁晓得,第一个欺负到他们头上来的,偏生就是就是他们的天子外甥。
多好的一块地啊,一大片连着的良田,都是顶顶好的,武清伯府每年靠着那块地的租息就有小一万两。当年老武清伯,就是慈圣太后的爹,看上了那块地之后,不知往宫里跑了多少趟,硬生生把那块本是皇庄的地给抢到自己家。
现在,一万两说没就没了。
武清伯夫妇在收到旨意的时候,差点没把眼睛给哭瞎了。白花花的银子哟!就要这么没了。事情绝不能这么了了,一定要入宫去,让慈圣太后娘娘阻止陛下这种剥削自家亲戚的无耻之行。
他们倒还没那么厚脸皮,心里究竟是发虚的。那块地原就是皇家的,按说人收回去也就收回去了,他们多不了什么嘴。可想象银子……心就疼得像死了儿子一样。
“行了!嚎够了没有?嚎够了就给我把嘴闭上!”李太后不耐烦地道,“又出什么事了?”
武清伯夫人拿着丝帕擦了擦眼泪,“陛下他……”
李太后打断了她的话,“如果是为了陛下收回良田一事,你就不必说了。”
武清伯夫人顿住了动作,不可置信地望着李太后,“娘娘……”
“此事哀家也是同意的,陛下此举并无逾矩之处。”李太后冷冷地朝武清伯夫人看了一眼,“从爹拿去那块地之后,到现在差不多十年了吧?十万两银子还不够填饱你们的肚子?心别太贪了,莫要忘了那块地原就是皇庄的。如今收回了也是应有之理。”
武清伯夫人当下就跳了起来,“娘娘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李家好了,难道娘娘脸上无光吗?陛下这是、这是,这是与民争利!”
“哦?与民争利?”李太后气极反笑,“好个与民争利。你们身受伯爵之位,早已非普通百姓。何来的与民争利一说?再者,爵位本非世袭,陛下已是额外开恩,许了兄长世袭,你们还要如何?!”
“为了这点蝇头小利,难道真要把我气死不成?!”李太后说到怒处,竟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们瞧瞧人家,中宫一听要办建授医学馆,自己捐了几千两不提,还让娘家永年伯府也给拿了一笔银子出来。还有皇贵妃,此事本就是她提议的,不说自己和娘家都出了钱,还在老家大兴找人去帮忙,出钱不够还出人。再看看你们!”
李太后气得直哆嗦,“真真是要气死哀家啊你们!”她虽然双目已近失明,但眼神依然凌厉,“我告诉你们,就连陛下都从私帑中拨了一笔钱出来,此事已成定局,你们别想着再从中获利。”
本来多好的机会啊,可以主动上疏将那块地附近的几个小田庄给让出来,拿其中的出息补贴学馆。不仅能在朱翊钧的心目中落个好印象,怕是就连寻常爱找武清伯府事的言官也会看在这件事上不再好意思计较,压下即将要弹劾的奏疏。
呵呵,他们倒好,不想着这些长远的东西,反倒仅顾着眼前利益。他们是朱翊钧的舅家,身上流的血有一部分都是一样。今日割了一点肉,明朝朱翊钧就立马会补偿给他们。他们怎么就看不到呢?
李太后翻了个白眼,手轻轻拍抚着胸脯平气,心里哀叹怎么才能让自己的兄嫂开窍。可听着武清伯夫人不断喘着粗气的声音,她就知道必是心里不服。
罢了,她也懒得再管!
虽然心里这么想,可念及过世的父亲,李彩凤还是软了几分,耐心劝说:“莫要想着这次吃了亏,哪次你们吃亏了之后陛下和哀家没补给你们的?就当是行了善事,讨个好名声吧。武清伯府的名声已经够坏的了!你还想不想我那侄女找个好人家给嫁了?这样的名声在,举凡你们想攀附哪家官员的孩子,都不会乐意的。”
想起自己尚未议婚的女儿,武清伯夫人踌躇了。她一直念着想把女儿嫁到内阁五位大学士某一位的家中,不拘哪个,也不拘嫡庶,只要是正妻就好。但无论自己怎么扩充女儿的嫁妆,如何把孩子吹成一朵花儿似的模样,人家就是不买账。连门都不让进,礼物也不肯收。真真是要将武清伯夫人给气死。
武清伯夫人一咬牙,“好!奴家就听娘娘一次,这次就……作罢。”
见人总算是想通了。李太后长出一口气,还好没蠢到那份上。
说起蠢,李太后又想起了那个还被关着禁闭的王淑蓉,嘴角不由露出淡淡的嘲讽。她身子骨还好着呢,虽然眼睛不好,但走路吃饭,哪样不妥了?偏生那般心急,竟妄图谋害皇嗣?!这般大的罪,便是朱翊钧不罚,自己也不会轻饶。如今唯一的孩子和指望在坤宁宫住着,自己被降了妃位,成了嫔。朱翊钧甚至连封号都不愿意给她,大家现在只道王嫔王嫔。
这还是儿子看在自己的面上,特意饶了的。若真计较起来,有个嫌疑就该连带着全家一块儿死。
武清伯夫人没达成目的,期期艾艾地提出要走。李太后意兴阑珊地随她去,心里却想着是不是找个机会,看看能不能让朱翊钧把王淑蓉再给放出来,而朱常洛呢,也搬回生母身边去。一直呆在坤宁宫,谁知道最后会不会被中宫给教坏了。
随着郑梦境的肚子渐渐鼓起来,两个皇子也日渐长大。等转过年,朱常洵也要去上学了。
朱常溆现在再也不会在做功课的时候把弟弟赶出去了,只要不捣乱,由得他抱着自己的大腿玩儿。把口水粘在身上也不打紧,也就换个衣服的事。
日日粘着皇兄的朱常洵精力旺盛,不能打搅皇兄,自己独个儿玩儿又没劲。内监倒是愿意陪着小祖宗一起耍,但朱常洵不乐意。万一这些奴才声音太响,吵着了皇兄功课可怎么办。
所以他自己个儿想了个法子。
第二日,朱常溆的屋子里就到处都铺着厚厚的毯子,在上头跳也没多大声响。朱常洵在毯子上蹦来蹦去,觉得声音并不足以影响到皇兄,心里非常满足。
此后的每一天,朱常洵的日常变成了在宫门口等皇兄回来,一直抱着大腿去见母妃,然后继续抱着大腿上皇兄屋子。在皇兄的屋子里,抱着大腿丢沙包玩儿。沙包是郑梦境无聊的时候用零碎布料做来玩儿的,见朱常洵喜欢,就全都给了他,一共有几十个。内监们又做了五个小小的靶子,和朱常洵人差不多高,分别固定在远一些的地方。
朱常洵就这么抱着大腿,用沙包瞄准一个个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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