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溆凑近她, “大姐姐知不知道父皇同母后置气了。”
朱轩媖自然知道, 好似是为着开矿的事, “这都过去多久了?还没和好?”她看着前头步伐有些急促的父亲, “母后看着性子软和, 是个好性儿的。可实际上啊,该硬的时候一点都不软。”
朱常溆听见姐姐轻轻的笑声,不由转过来看她,“大姐姐?”
“大抵这天下,能叫父皇将腰弯成这样的, 也就只有母后了吧。”朱轩媖的眼神里有几分失落, 也有几分高兴。
如果当年母后能……,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早就去了?
虽然孝端皇后的死看起来根子是因为前太子朱常汐的暴毙, 但在朱轩媖的心里,却觉得母亲是一直以来太过压抑。过去她看不破这一层, 而今婚后,与夫君鹣鲽相伴,感情甚笃,就比过去明白了许多。
父皇对母后一直就只有敬,而不曾有过爱。这于母后而言, 心中又该多怅然?当年嫁给父皇的时候,她好似才同自己这般的年纪。大婚之夜, 心里是有过期待的吧,有过少女情怀,幻想过自己会同孝康皇后那样。
纵然是不与孝康皇后那样, 与孝宗多年一帝一后,宫中不曾有旁的妃嫔。起码,一旬来看个几回,也是好的。
朱轩媖不知道看过母亲有多少次,面对着清冷寂静的坤宁宫叹气。她原以为是母亲叹息自己无法生育嫡子,等有了嫡子后,又觉得是因为嫡子不争气。但现在知道了,那无声的,不断的叹气声中,究竟包含了什么。
朱翊钧的脚步比两个孩子要快,身影渐行渐远。朱轩媖在他后面与弟弟慢慢走着,心里想,也许终父皇这一生,眼中就只会有郑母后一人罢了。
宫中的妃嫔早就不知道被父皇给丢去了哪儿,郑母后也荣登后位,执掌后宫大权。看眼下的情形,也不像是会再开选秀的样子。虽然不像孝宗与孝康皇后那样一帝一后,可又有什么分别呢?
朱轩媖不羡慕,她已是拥有了一份在世人眼中不般配,却最适合自己的感情。她只是为自己的过世的母亲有几分不平。
明明,她的母亲才是最该与父亲琴瑟和鸣的那一个。
可又有几分钦佩和庆幸。都说帝王之爱难得,能留得君主回眸,亦是足以慰藉一生。能留得父皇如此长久的眷顾,郑母后,真的是很厉害。
“都道是一物降一物,大概母后于父皇,便是降住他的那一个吧。”朱常溆在花园门口停住,“我猜想,父皇想来寻大姐夫,大概是欲向其讨教哄孩子的法子。父皇从来都是九五至尊,样样循着自己的性子来,而今碰上了铁板,不得不低头,将那铁板化成绕指柔。”
朱轩媖笑得开心,“真是没想到,竟然还能见着父皇带孩子的模样。”她摇了摇朱常溆的手,“听说小妹妹身子弱,你们平日里可得看顾精心些才是。”
“哪里用得着我们看顾,母后自己就将人看作眼珠子一般,现在是自己带在身边呢。”朱常溆一叹,“人都憔悴了许多,父皇怕也是看不过去,所以才想到这个法子吧。一石二鸟。”他摸着下巴,“我们的父皇,说是个聪明人,偏许多事看不破,说不聪明,又总让人觉得厉害。”
朱轩媖嗤笑一声,“还聪明呢,真要聪明,就不会寻了这等迂回的法子,直接对着母后使劲不就行了。还得靠个不知事的婴孩来讨好人。”
朱常溆摸了摸鼻子,“反正呐,女儿心,海底针,我是摸不透的。”
朱轩媖笑眯眯地看着他,“等转过年,姝儿婚配后,就该轮着你啦。可惜我到时候不能同母后一起替你选妃,你自己可得提前和母后通个气,别回头挑了个摸不透的。”
朱常溆的耳根子都红了,“这事儿,还得过几年了。”他挺了挺胸膛,“我现下还小,很不用想这些事。”
朱轩媖长长地“哦——”了一声,不再打趣弟弟,转而将注意力放在朱翊钧的身上。
花园那头的朱翊钧想讨好外孙,几番不成功,只得厚着脸皮贴上徐光启,“咳咳,子先。”
徐光启浑身一颤,眼神复杂地看着朱翊钧。事有反常必为妖,天子这是在打什么主意?
“陛下?”
朱翊钧清了清嗓子,想要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可太过刻意,落在外人眼中很是奇怪。“子先,骏儿……打小的时候,就是你带着?”
“是。”徐光启看着玩耍的徐骏,很是温柔,“骏儿且算是我的老来子,媖儿的身子弱,怀胎的时候恰好遇上先太子亡故,心神俱伤,骏儿大约因此故,所以身子特别差一些。媖儿年纪小又为金枝玉叶,头一回做母亲,难免许多事不清楚,我年长些,就将一些事揽下来。”
徐光启笑呵呵地捋着胡须,“徐家过去穷困,请不起下人,骥儿小的时候,我是经过的。虽然那时候忙着科举,许多事并不沾手,但看却是看过的。到了骏儿,虽然初时有些手生,不大习惯,但后来就好了。”
“会……很烦躁吗?”朱翊钧挠了挠鼻子,“朕指的是,带孩子的时候。”
“会,孩童一开始并不知事,只随着自己的性子来。你同他说道理,也说不明白。”徐光启想起刚开始的那段焦头烂额的日子,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不过有趣的时候,也是极有趣的。”
他转过来看着朱翊钧,“重要的是,媖儿多了我这个帮手,能更好的休息,处理其他的家事。那时候虽然有陪嫁的宫人在,可哪里比得上父母呢?”
“是……这样吗?宫人也是无法替代的?”朱翊钧微微垂下了眼帘,慢慢想着徐光启说的话。
这些都是他先前从不曾想过,也不曾遇到的。宫里生养孩子,一直都是有宫人照顾着,有奶嬷嬷奶着,从不需妃嫔花什么心思。郑梦境对先前四个孩子,已是很上心了,但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执意带在身边自己照看的。
眼前滑过郑梦境照顾朱轩媁后累极了的模样,很是憔悴。
朱翊钧的心一疼。
便是辛苦,也总比朝臣好对付……吧?
朱翊钧惦记着宫里,没敢在外头多待,与女儿一家喝了会儿茶就走了。
还顺带捎上了儿子一起。
回宫的路上,朱翊钧对着儿子千叮咛万嘱咐,“若是不幸遇上阁臣,就说朕是因为外头来报说你遇上事,这才急着出宫去寻你的,记住了没?”
一定要把话给串好了,万不能叫大学士们看出端倪来。
朱常溆很怀疑,“先生们会信?”他斜睨了一眼父亲。这都多少年过去了,父皇这点还是没变,生怕叫阁臣给捉了错处。
就好像文忠公还在的时候一样。
“不管信不信,事情就是这样的。”朱翊钧虎着脸,“要听话,儿当听从父母之言。”
反正大学士们也不会特别拆台,只要自己糊弄过去就行了。朱翊钧心里美滋滋地想着。
小心翼翼地自马车上下来,警惕着左右,一路小跑回启祥宫。
启祥宫的殿门紧紧关着,守门的小太监一见天子回来了,赶紧将门给推开,好让人进去。
田义自朱翊钧离宫后,这脑门上的汗就没停过,衣服湿了又干,提心吊胆了半日。现在见人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真真是祖宗保佑!要这样的事再多来几次,自己这条命迟早就得交代了。
“快!给朕更衣。”朱翊钧一边走,一边把身上的太监衣裳给脱下来。
几个宫人赶紧上前帮忙,个个的都规矩得不行。
能不规矩吗?打帝后不和,就有心思活络的都人想借着自己近身天子的机会博个名分,只略动了动手脚,就叫朱翊钧给拖出去打了个半死。
宫里年长些的太监暗地里都说那人活该。早些年陛下就因此记恨上了已死了的庶人王氏,要不是碍着慈圣太后的面,早就发落了。
这些年纪轻的宫女儿,就是没个眼力价。想要爬上龙床,能不过去皇后那一关?念着在陛下身上动手脚,还不如上翊坤宫去使劲,看娘娘心肠够不够软,会不会可怜人。
等身上衣服全换妥当了,正好王家屏抱着一摞文书过来。他是接到了急报,所以才特地赶着入宫的,本来今日他是休沐。
“王卿来了。”朱翊钧心里有些发虚,坐得特别端正,“田义,快赐座。”
田义应了一声,指挥着两个小太监搬来绣墩,让王家屏坐下。
王家屏落座后,并不说正事,只来回不断打量着朱翊钧,看的后者很是尴尬。
朱翊钧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脸,难道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王卿?”
王家屏觉得应该不大可能,但他确信自己看到的那个就是天子无误。都相对了这么些年,难道自己还能认错了?!“陛下今日是不是出宫了?”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朱翊钧摒得特别牢。
“朕今天一直都在宫里处理政务。”朱翊钧矢口否认,“田义一直陪着朕呢,是吧田义。”
田义能说不是吗?“是,今日陛下特别用心。兴许王元辅在外头见的是长得像的。”
“哦,长得像的。”王家屏捻了捻胡须,“本官不过随口一提,田秉笔怎知本官见过陛下?”
完了完了完了!田义咽了咽口水,边上朱翊钧投过来的目光几乎能叫他万箭穿心。百密一疏,百密一疏啊!
朱翊钧狠狠瞪了一眼田义,这个多嘴的家伙。转向王家屏的脸上堆满了笑,“嗯……那个……王卿啊……”
“微臣并非不让陛下出宫。”王家屏笑道,“镇日处深宫之中,不知民生民事,却是不妥。陛下有此心,很好。”
王家屏是休沐在家突发奇想,决定上义学馆那里看一看。朱载堉决心建办义学馆的事,在士林之间议论纷纷,都说是善事。王家屏自己也颇为上心,只是平日里并无什么空闲,今日正好得了闲,便过去了。
也是前后脚的事,朱翊钧刚走进去,王家屏刚到。两个人没在门口撞上。
王家屏不欲进去叨扰,只在外头看看,听说义学馆所用工人都是京中穷苦人家出身,今日一看,果真如此。有此善心善举,当今实在难得。发完了感慨,正打算走人,却见徐光启带着天子和皇太子从里头出来,浩浩荡荡地往徐家的方向去。
王家屏本以为自己看错了,回家后仔细一想,里头似乎还有个人长得特别像新任秉笔马堂的,心中便有了五六分的把握。他并非特别古板之人,觉得天子理当于宫中,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天子不能出京,在京城走走也是好事。一个会去义学馆的人,理当没有心思在寻花问柳上。
何况中宫已是多年盛宠,至今不衰,怕是陛下眼里也容不得旁的女子。
虽说妃嫔太少,并不有利于天家的子息繁衍,但在王家屏看来,子嗣少,不打紧,有一个算一个,顶用就够了,总好过生了三十个,三十个全是败家子。
再者,君主沉溺女色,也并非好事。多少国朝都是亡在女子手里的。
现在这样就很好。
诶?!朱翊钧眼睛一亮,首辅竟然没反对?!而且看这口气,好像以后也可以继续出宫?
王家屏道:“陛下想出宫,往后也不是不行。只是人心叵测,身边得带足了人手,切莫暴露了行踪。”虽然只是在京里头走走,不妨事,不过难保有白莲教众伺机欲行不轨。他记得已经除籍的皇四子前几年就遭白莲教绑过,不得不防。
“朕记得了。”朱翊钧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他将王家屏带来的那叠卷宗取了一本翻了没几页,突然想起,“今日王卿不是休沐?怎得又进宫来了?”
王家屏这才记起正事来,“是这样。先前除籍之事在河南试行,效果还算不错,确有不少宗亲主动上衙门递交文书的。河南行省已将这些除籍文书送与礼部,这些便是礼部核实整理后的。”
说起此事,他有些欣慰,太子上此奏疏,真是救黎民于水火,不仅以后河南行省的税赋当是会提高些,河南当地百姓的肩上担子也会轻一些。
不过仅仅是这件事,王家屏并不会入宫。朱翊钧对此很清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让他等不及明天。
“不过……此举虽好,却一如我们先前所想的那样,激起不少藩王的骚动。”王家屏的手伸进袖中,突然顿住了,一双浑浊的眸子突然利了起来。
朱翊钧扫视左右,“田义、马堂,你们带人下去,殿内一个人也不许留。去外头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顿了顿,“若是太子来了,先通报一声。”
“诺。”
殿中伺候的宫人悉数退出殿外,殿门被紧紧合上。
王家屏这才将袖中的那封信取出来,走过来放在朱翊钧的面前,“陛下,不得不防啊。”
朱翊钧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拿起那封信飞快地拆了看。
“他们好大的胆子!”
朱翊钧恨不得将这封信就此撕了。这就是靠着他养的宗亲真面目!真真可恶至极!
王家屏忙道:“陛下息怒!”他看着霍地站起身来的朱翊钧,“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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