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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东修治又像当年守候狐狸一样安静耐心地与中国工人们进行拉锯战,他们僵持了整整四天。第四天的晚上下了一场大雨,工地坑里积水半米,工人们等着东桑像工头儿说的那样在第五天早上来亲自请他们去复工,并且将脊背弯曲九十度,诚恳谦和地表示愿意增加工钱,可是没有,他们的愿望落空:这个日本人远比工头儿说的沉得住气。
工人们开始真正地检讨自己是否有资格去继续这个与资方的斗争,他们想到了家里的老娘妻子还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们也想到了是自己不诚信干活儿在先,他们也迅速清晰地把耽误的这几天工钱换算成了粮食的重量。终于有两三个人带上毛巾和工具准备上工了,他们被工头儿拦住,凶狠地问道:“要当汉奸?”
走在前头的一个拱了拱手:“哥你把话给说大了,咱就想讨口饭吃。这几天不干活儿,我媳妇饿着肚子,孩子都没有奶吃了。”
工头儿抓他领子:“为了口吃的,不要脸了?”
后面上来的一个是前一个的亲兄弟,他将工头儿一把推翻在地:“还敢往人脸上骂?别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你每天偷卖的砖头都够我们全家吃五天大米啦!”接着他向身后一振手臂,“兄弟们上工去啊。能挣点就饿不死!咱还得养家呢。”
这场罢工持续了七天终于结束。在中国工人们复工两天之后,东修治通过新选出来的工头儿跟工人们宣布:日薪由五角钱增加到六角钱,如果他们能够将罢工耽误的七天工夫赶出来,那么薪水将增加到六角五分钱。但是工程质量必须保证,一旦发现类似之前的问题,那么他们盖多少,他就亲自砸多少。
工人们在罢工结束之后被出乎意料地增加了薪水,开始撒了欢儿干活。他们渐渐发现,小日本子监理东桑也没有那么古怪难缠,东北话叫做“顺毛驴”,你只要按照合同和要求把砖砌好,把灰抹好,那么他是不仅不会找你麻烦,还会适当地给予一些奖励。他不耽误工钱,也不会训斥人,他宁可把你的工具拿过来,跟你示范活计应该怎么干,很多时候,他在工地上跟工人们一起吃苞米面饼子,啃咸鸭蛋……
“奉天银行”的工程进展地迅速而且顺利,但是修治发现自己的成绩被提升到某种令人尴尬的民族角度来赞扬。会社里的同事聚会喝酒,舅父对其他的股东和经理们说别看修治刚来,他与中国人打交道还是有天赋的有策略的。
中国人嘛,中国人有一些明显的弱点,找到了就很容易摆弄他们。
首先他们不喜欢遵守规矩,规章制度写在那里却不去遵守,于是就容易犯错误,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
然后他们急躁,不过确实很多事情逼迫着他们,让他们沉不住气,生存和吃饭的压力时时存在,只要你不让步,他们就必然会让步。
最厉害的,是他们彼此之间缺乏信任,他们宁可相信外人。
修治你在这里越长时间就会越发现中国人的这些特性了,只要善加利用,那么让他们出力气或者赚他们的钱都很容易。
修治一边喝酒一边听年长些的商人们自以为是地讲这些话。他偶尔笑笑,不置可否,心里想起来大学时候导师说的话,对于经验的迷信是一切失败的开端。这些对于“中国人”所谓特性的概述对他来讲毫无意义,他在日本的工地上工作过,也曾经雇佣过朝鲜和俄罗斯的工人,同学和同事里面还有两个德国人,三个美国人。每个赚薪水的人都在可能的范围里面投机取巧,这绝不仅仅是“中国人”的专利。只不过这些日本人在这块土地上赚到了钱,当上了老爷,因此他们认为自己有资格对此妄加断言,东京人到了北海道或者大阪的家伙去了冲绳也会说出一样的话的。
修治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坐在上座的小林副会长身边坐着美貌的日本歌姬,脸和脖子涂得雪白,歌姬在小林耳边扣着手耳语几句,小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众人问他笑些什么,小林看着石田秀一说:“石田你对自己的外甥照顾不周啊,连友美小姐都看出他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