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这个外甥自有主意。
能一举考中进士的人学问怎么会差了,能给钟灵毓秀的林黛玉启蒙的人又怎会迂腐,林瑜想着,倒是对红楼一书中这个提纲挈领式的人物很感兴趣,便笑道:“只是启蒙罢了,我原也没想让他教我多长时间。”
张大舅笑道:“也得有两年时间,否则李先生也不会将他荐了来。”原来那贾雨村如今才有秀才功名,乡试三年一次,今年他生了场小病正巧错过了,再考就需得在等三年——算上如今快翻年了,也就还有两年多一点。若是乡试顺利,次年就可参加会试,会试再得中,殿试再差也有个同进士出身,那时就真真是鱼跃龙门,一朝成了人上人。
在林瑜的印象中,贾雨村此人被后世部分红学家批为奸雄,也是在红楼中少有细细描写的,由原本志向高远不入俗流,渐渐被乌糟的官场同化成自私忘义的贪官第一人。
因此在他眼里,他对贾雨村的兴趣倒是第一了。不过这也难怪,他原本请启蒙先生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给自己找事,而是想从读书人的角度潜移默化的了解这个朝代,到时候不至于让自己太过格格不入。
没有一个经过正统教育的传统读书人引领着,林瑜再天才也没办法走上科举这条道路,更遑论考取秀才举人。
彼此双方都有意,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下来。在贾雨村眼里,只要教一个些许小童,既得了丰厚的束脩,又并不大耽搁他温书,何乐而不为呢?
林瑜果真在张家待到腊月才回了自己家。彼时,京城堂叔那边的年礼都已经到了,他略略地看了看,比之往年没有太大的差别,但是却多了好些鲜亮的小孩子会喜欢的物事,并一套有林如海亲笔批注的四书五经。
他吩咐了白术将这书搁到外书房,又叫外头收拾起房舍来。
请了先生白术是知道的,该怎么准备心里早已经滚了几个来回。她拉了灵芝细细问过先生多大年纪,可有女眷等语,又问林瑜房舍如何安排,林瑜便叫她自与林老管家商量,白术也不为怪,抬脚就走。
如此忙乱了几日,又有灵芝来回,说是族长那边催着打点年货。
如今的宗族规矩,一族里过得好的,少不得拉拔拉拔那些没个营生进项的,免得他们年关难过,丢了一族的脸面。不算如今京城的那家,林瑜一家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因此每年都会拿出一部分产出来散与族人。
灵芝因此不忿道:“怎么不往那家要去,他们不正管着这府上的产出么,真好意思!”
“苛扣都是心知肚明的,但谁又会拿来面上说?”那群人若是因为得了他那二叔爷的好处就不来领东西,可不就是自打了嘴巴?再说,他们怕是也舍不得到了嘴边的免费肉,林瑜想着,然后道,“只把之前那边送来的东西连着单子都拿过去,说今年就这么些,我担心族人衣食无着,宁愿自己苦些,也要都拿出来。”
灵芝哎了一声,忙忙地叫人传话去。
这些年他与京城海叔的书信一直没断过,除了前两年京城出了一桩大事。那时京城戒严,风声鹤唳了大半年,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通信才算是恢复。
随后,老皇帝昭告天下,太子暴毙、加封义忠亲王,自己也火速退位做了太上皇。如今在位的,是原皇四子,并不大让人瞩目的一位,也不知打坏了多少人家的如意算盘。
其中就包括贾府。
不过,相比于林瑜在邸报上看到的一批接一批秋后问斩、抄家流放,夺官贬职的都该额手称庆,好歹捡回了一条性命。若后继有人,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阶。
“我那便宜先生运气倒是好。”想着,林瑜对身边的京墨笑道,“秋闱虽然赶上了风波,但是他在金陵,倒也没什么妨碍。等第二年春闱了,大事都定了,他正巧做了第一届天子门生。”
这两年,京墨由林瑜带着,林老管家教着,褪去了跳脱,逐渐露出沉稳的模样来。他听着自家大爷这句不大恭敬的话,反问道:“您是看见什么了,突然想起他来?”他做自家大爷的书童,又兼着伴读,自然也是在贾雨村跟前读过两年书的。
现在要他想起来,那两年的时光着实是辛苦,连带着他对这个先生也没什么好印象。不说他目无下尘罢,自己原是个仆人之子,也怪不得人家。只是贾雨村讲课着实天马行空,博古论今,又通典故。下课之后,他总要花更多的时间来一一对照着脑子里强记下的内容再寻去。
这么说起来,完全不觉得哪里有问题的自家大爷似乎更加可怖一些。
林瑜手腕一翻,指着一行短短的小字,道:“瞧,被革职了。”
京墨定睛一瞧,摇头道:“这才上任多久?”甚至都不必多费心思计算,问道,“不足一年吧?”
“可不是。”林瑜含笑放下邸报,京墨自拿了去收拾起来。见他心情好,心里讶道,自家大爷与贾先生不是还算得上师生相得,怎的他去了职,他倒挺高兴?便这般问了。
林瑜不好说自己并非幸灾乐祸,只是笑道:“与他无关。我只是想着,过了些许日子,海叔的好消息便要来了。”如今身在这个时代,林瑜又自诩半个局外人,自然比旁人对如今的局势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太上皇已经退位一年,新皇的脚跟却是将将站稳。别的不说,林如海的升职便可窥一斑。
他这个海叔必不是太上皇或原太子一脉的,否则也不能安安稳稳地在兰台寺呆这么久,并且丝毫没在那场宫变中收到波及。如今新皇即位方一年,他就迫不及待的叫林如海来接手盐政这个要紧的职位,除了海叔这些年一直安安分分的没有表现出倾向之外,也有海叔出身特殊的缘故。
林家早先也是勋贵,还在太上皇的隆恩之下多袭了一代。如今林如海虽是科举晋身,但是偏偏娶得妻子是四大家族贾家的嫡女。
新皇挑来挑去,单把海叔给挑出来,不过也是打量着自己根基未稳,不好明目张胆地提拔自己的心腹。林如海好歹面上有个纯臣的样子,身份上在太上皇看起来也亲近,两厢考虑之下才选的他。
所以说,在这样的境况之下,若海叔真是新皇暗中的心腹才是好事。虽然,按照红楼梦后面的发展来看,八成不太可能。林如海两头不靠,偏偏身上任了这样的差事,可不就是催命。
林瑜所料不错,京城林府中,贾敏一边装出喜气盈腮的样叫家人撤了香案,等林如海供好圣旨回了房,摒退下人,夫妻两个这才相对叹息。
贾敏何等聪敏之人,怎会不知是自己的出身累及夫婿,不由得滴下泪来,道:“这可如何是好。”
林如海自悔方才漏了声色,忙搂了劝慰道:“如今为夫权钱相济,娘子这是高兴坏了罢!”
贾敏听他说得粗俗,腮边还带着一点晶莹的泪珠,忍不住嗔他道:“又不正经起来,这是能混说的?”又推他,自拿了帕子拭脸。
林如海笑道:“怕什么,再说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做好了未必不是另一番景象。”
“罢了。”贾敏心知多说无益,事已至此,还不如早点打点行装。不独自己的娘家贾府那一边,亲近人家都要送帖子告知,事情且多着呢,都要她这个做主母的一一分派。
“这盐政的官邸正好在维扬,离着姑苏走水路不过几日。早点出发,今年正好回去祭拜一下宗祠。”林如海见她缓过来,不由得心中叹了口气。年头他的小儿刚刚夭折,自家夫人从那时起身子便不大好,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他是生怕她又多想,倒不如事情多一些,少些思虑。
贾敏不由得顺着林如海的想法,接着道:“咱家虽分宗出去了,到底宗祠还在姑苏,原也是该的。”又道,“回了姑苏,少不得多住几天,老宅不现收拾起来怕是来不及。”
林如海捻须而笑,道:“这个不怕,只消为夫向姑苏去一封信便好。”
贾敏闻弦歌知雅意,只是不大放心道:“那瑜哥儿自幼失怙失持的,如今不过十一罢,怎好劳烦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去管这些庶务?”
“娘子小瞧他了。”林如海与林瑜书信常常来往,自然知道他这个族侄心智不一般。他虽在信中竭力遮掩了,但是林如海到底看出些蛛丝马迹。因叹道,“便是为夫,换在他那个处境,怕是也做不到他那般漂亮。”
贾敏妙目横他一眼,道:“知道咱家是不亲近那边宗族,只是瑜哥儿与我们不一样,这般下了族里面子,可有好处不成?”
林如海冷笑道:“面子?怕甚么。我冷眼瞧着,这样才好呢!前头族长是知趣安分了,瞧瞧都教出写什么人来?可见,万分知趣,不及十分正直。”又道,“瑜哥儿这样才好呢,心眼子多又何妨,用的正便好。”润之他有机有人啊!林如海想起了自己原本千伶百俐的小儿,心中不由得一痛。
贾敏见他气愤的样,便知他是又想起了当初林松一家的无耻作为,心道那孩子的确怪不容易的,便笑道:“知道你爱重他,这样夸赞,他还小呢!”考虑了一下,便笑道,“也罢,我只等着看他本事,若不好,我可不依。”
夫妻两个相视一笑,一时无话。
一旬之后,林瑜拿着这一封和邸报一起送到他手中的信,看了之后,叹一声果真如此。对于林如海托他收拾老宅并不放在心上,只交与白术,让她自去分派,哪里晓得那对夫妻还拿他打趣呢!
索性林家如今的交际比以前要轻省好些,一些勉强往来的人家也逐渐断了关系,林瑜也不在意。只是今年他却不得去庄上别院猫冬去,这收拾宅子尽管没有林瑜什么事,但是他也少不得隔几日去那里坐着,也是个意思。
只是族里瞧着林如海的老宅人声往来的,少不得多方打听。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再说这也不是什么要保密的事。族里很快就从原本看家的下人那里打听到,今年林如海要回姑苏祭祖,又知道了林瑜管着那边洒扫修葺,不觉得又羡又妒。如今也顾不得早年那桩事了,纷纷上门打听,把林瑜给烦得不得了。
反正近年下了,族学里没几日学好上。林瑜干脆一并告了假,整日里在自家宅子里窝着,那边林府也不去了。反正,有林老管家并白术管着,他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如此,一晃便进了腊月。
这一日,林瑜正摆了个棋盘,杀得京墨眼见着大龙不保,忽见派去码头的小子来回说,堂老爷一家的船再有两个时辰就该到了。
他松了口气忙掷了黑子,道:“我去喊爷爷去!”说着,拿脚就走。
那小子还立等着回话呢,哪知道京墨大哥居然这般没义气,撇下他就走了,登时傻眼。
林瑜轻笑一声,拿过黑子,自娱自乐地继续下下去,原本已经日暮途穷的黑子又显出一线生机来。
白术正好来找自家大爷,见外书房一个呆愣愣的小子立着罚站呢,忙道:“还不快下去。”
那小子巴不得这一声呢,忙一溜烟地跑了。
林瑜冷眼瞧着,此人教书倒也不错。讲课也深入浅出,听起来十分省力。就是多旁征博引,酷爱用典,不过这也是文人通病,若没有这些,往往人家还瞧你不上。
林瑜听出了趣味,常常一上午的课上完,他再一一地问典故的出处。贾雨村因而长叹他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实在是难得的人才,常常勉励他好好学习,莫要让不想干的人耽搁了科举,倒是一片拳拳爱心。
如此,太太平平地过了些时日,到了腊月三十。
今年本不是大祭,不过林家乃是一地望族,该有的体统并不能缺。是以,一大清早,族长便使了人来,教导林瑜如何祭拜如何捧香。林瑜一一的领了,方遣人好生将人用上等红封送了回去。
“今年可是怪了,怎么巴巴地来教这个?”白术小心翼翼地将手里大衣裳给挂起来,道。
林瑜端端正正地坐着,眯着眼眼神,听白术有此一问,便解释道:“虽然都是同一个祖宗传下来的,但也有个亲疏远近,毕竟都分了房。我家原本与族长还近一些。”他不好动,只努了努嘴示意西边的方向,道,“我那虽叫着二叔爷,实则到我下一辈,便要出了五服,毕竟不过是同一个高祖。”
灵芝听了,心里掐着手指算了算,道:“可不是,亏得那家还好厚的脸皮。”她不屑的撇嘴,那家人的乌糟样,便是她一个做小丫鬟的都看不下去。
“如今焚香祭祖这样的事,规矩比起以前也松散得多了。略略改动一下献帛捧香之人,给哪个家一些体面,也不过在族长的一力安排,无伤大雅。”这一些林瑜在幼时听林父念叨过,心里门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