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问我:“你还记得她说你是什么?”
“小镇少女,作,矫情。”我一一历数着,忍不住好笑,“估计在你面前说得更多。”
“别忘了我跟你是邻居,住你家对面,你是小镇少女,我就是不折不扣的小镇青年。”
“我得为她说句公道话了,她只是讨厌我,才讲那些刻薄话来气我,又不是针对你。”
“她在省城长大,对着我们,潜意识是有优越感的。”
“喂,你别这么敏感好不好。她是你女友啊,而且吃起醋来毫不含糊,肯定很紧张你。”
他冷静地说:“现实就是这样。我如果考研顺利,毕业后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那跟她还有一点可能。否则分手是早晚的事。”
我大不以为然:“你不好好享受恋爱的快乐,倒直接操心会不会分手,真是杞人忧天。”
“嗯,你在践行活在当下享受今天,那么请问你的今天让你快乐吗?”
我怔住。
“生活里并没那么多能让人没完没了傻乐的事,对吧?我早说过,你跟周锐混在一起,只会拉低你的智商。”
周锐声称绝食,他爸不出意外地狠揍了他,他鬼哭狼嚎求饶,却怎么也不肯答应回英国。周英雄打到自己手软,拿他没办法,只得默许他妈妈把他转到省城一所号称合作办学拿洋文凭的学校读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供他混日子的地方。一提到他,赵守恪当然又多了几分鄙夷。
“话说回来,托他爹的福,他有当败家子的资本。你不一样,何慈航。对你来说,今天也不过是普通的一天,很快会成为昨天,四年大学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从小地方来,没背景没人脉,这里有的是比你优秀、比你有家世、比你更努力的人。你现在不操心,将来有的是操心的时候。”
“你这人真是……请问你平时跟董雅茗也是这么说话的吗?”
他扬眉笑了,从小到大,他这种既鄙视我幼稚,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不值得奇怪的笑法回回都能打败我:“她不用我教训,她是独生女,父母一个在事业单位工作,一个开公司,足以把她的生活安排得好好的,他们不需要她打拼,大概唯一的要求就是她不要找一个条件差的人拉低她的生活水准。慈航,你爸爸再怎么疼你,也只在小镇负责料理丧事,没人能为你做出安排。要是没有一点真本事,你想在大城市站稳脚跟难上加难,回县城的话,最走运也就是考上一个公务员,继续跟你想摆脱的那些人和生活为伍。你愿意那样吗?”
跟往常一样,我再一次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倒不是被他说服了,他的忧患意识与上进心是天生的,我学不来,可是我意识到,他的话有一部分戳中了我的心事,我情愿混迹于省城这个大动物园,也好过成为小镇上的异类。
另外,我没法理直气壮地说我情愿当个废柴。
是的,我连找爸爸撒娇求得安全感的信心都没有了,哪有当废柴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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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头看省人民医院的门诊大楼,堂皇气派,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台阶下有一个竣工铭牌,显示是五年前新建的。
当年我爸是在哪个门外捡到我的呢?这个念头一浮上来,我就想抽自己:神经病,如果是在垃圾桶里捡到你,你又能怎么样?难道还要去对着垃圾桶凭吊一番不成?
我一抬头,意外看到前面站的是许可,上次见她还是一个多月前从海南回来那天。她穿着合体的深灰色套装配白衬衫,头发绾成一丝不乱的发髻,化着淡妆,拎着一只黑色皮包,是标准的上班装束,却站在靠台阶的位置发呆,神情看上去几乎是惨淡的。我本来想不声不响绕开走掉,可是又莫名有点担心,她那样内敛的一个人,在医院里出现这种表情,摊上的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想了一下,我还是走过去拍一下她:“许姐姐。”
她一惊,抬头看我,近乎本能地勉强一笑:“你好,慈航,你怎么在这里?”
“张爷爷病了,在我们那边县城住院。我爸让我拿他的病历和检查结果到这里找专家咨询一下。你没事吧?”
“我……没什么。”
她实在不像是没什么的样子,不过站在我的立场,也不想扮演一个过于爱管闲事的人,点点头:“那好,再见。”
她拦住我:“等等,咨询的结果怎么样?”
“别提了,起个大早挂专家号,排了近三个小时的队,医生草草扫一眼病历,几句话把我打发了:糖尿病并发症,具体到了什么程度,要怎么治疗,需要到这里做进一步检查才能确定。”
“那倒不是他们敷衍你,没有亲眼看到病人,确实不好诊断。”
“我知道。”我叹气,“算了,我先回学校去了。”
“等一下,小航,我可以带你去市中心医院。我弟弟在那里做内科住院医生,虽然他还说不上是专家,但业务方面是很不错的,你要不放心,我还可以请他找主任一起帮忙看一下,也许能给你一个稍微详细点的答复。”
我迟疑,可是马上嘲笑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得了吧,你确实搞不定这件事,还是得他的亲生女儿出面;就算你硬撑着不接受她帮忙,也改变不了什么。我随她出去上车,她发动车子,踌躇一下,突然说:“慈航,请不要告诉我弟弟,我们是在医院碰上的。”
我点点头。
市中心医院离我的学校较远,是本市规模最大的医院。许可在内科住院部找到了她弟弟许子东,这次他穿着白色工作服,看上去斯文儒雅而又有专业的权威感,简直可以直接走上医院宣传海报当医生形象代言人。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尽管许可讲清了来意,他的态度依旧是冷淡的,不过他看病历和各项检查结果却十分仔细。
许可问他:“子东,你看用不用请你们主任帮忙看一下?”
他讪笑:“姐,你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这个病例并不复杂。”然后问我,“这位老先生患2型糖尿病已经有多年时间,平时有没有按时服药,注意饮食?”
“他有老年痴呆症状,一直都是我爸爸督促他服药。但是近一个月,他没跟我爸爸住在一起,我爸问过他徒弟,他们说话支支吾吾,实在不能保证。”
他点点头:“老年糖尿病患者会有智力与记忆力减退的现象,并不见得是单纯的老年痴呆症。结合病史来看,他的症状符合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简称DKA。糖尿病患者如果发生急性感染,或者中断药物,饮食不当,造成体内胰岛素下降,生糖激素升高,就会引起高血酮、酮尿、电解质紊乱等一系列问题,这是内科临床常见的一种急症……”
我奋力做着笔记,远比在课堂上认真,生怕漏掉任何应该转达给爸爸知道的信息。不过我发现医生不仅有一套自成体系的书写格式,连讲话也都带着深刻的职业特征,除了一个接一个的医学名词让人听得满是迷茫之外,他们永远带着保留,不会给你一个确定无疑的希望或者打击。当然,来到这个地方的人都害怕失望,想抓紧最后一丝希望,渴望躲开注定落下的当头一棒,不得不说,他们的这种讲话方式是最合理的。
许可似乎看出我茫然不得要领,代替我发问:“子东,你觉得有无必要转院到省城来进行治疗?”
他沉思一下:“我的意见仅供你和家人参考,中心医院的医疗条件在省内无疑是最好的,但同时床位压力很大,如果不是特殊的疑难病症,我们并不建议转过来。”
“还是问问你们主任的意见吧。”
许可为我竟然这么坚持,而许子东只略微扬一扬眉,也没再说什么,带我们去找了内科主任,请他帮忙看了病历,说了自己的诊断意见。主任看上去脾气不错,笑着对许可说:“你们完全应该信任子东,他的判断在我看来没有什么问题。对了,我记得那边县医院内科的李医生曾经到我们医院来进修过一年,这样吧,我给他打个电话,沟通一下患者的情况再说。”
主任翻通讯录找到号码打电话,很快找到了李医生,两个医生沟通起来,我更加听不懂,不过我听得出来他问得仔细,那边回答也颇详尽。足足十来分钟之后,他才放下电话,告诉我:“李医生跟我谈了他的治疗意见,我觉得没什么问题,现阶段还是留在县医院治疗,小剂量胰岛素配合补液,纠正代谢紊乱导致的高酮血症和酸中毒,降低血糖,消除酮体,同时密切注意各项指标的变化。我们会保持联系,看是否要随时调整治疗方案。”
我由衷地道谢,出来之后对许子东说:“谢谢你,许医生。”
他淡淡地说:“别客气。”
随许可出来,我再次向她道谢,她说:“别客气,张爷爷是你爸爸的师父,我帮忙也是应该的。”
我苦笑一下:“我跟爸爸也说过了,我不介意你们相认的。”
许可微微一笑:“顺其自然吧。到我这个年龄,并不见得需要一个真正的父亲作为精神上的依赖,更介意的还是真相,你爸爸不肯提的事,我不会去勉强他,慈航,你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不管怎么说,我是很乐意有你这样一个妹妹的。”
她有教养,大方得体亲切,完全是理想中的长姐,可是我做不到顺势叫出一声姐姐。对于自己的这种孤儿心态,我也无可奈何,只能转移话题:“许姐姐,我不喜欢多管闲事,可是有件事我还是要跟你确认一下,你避开你弟弟工作的医院,跑到另一家医院去,又不想让他知道,真的没什么事吗?”
她一脸的犹豫不决。
“你要不愿意讲就算了,我不是非问不可。你身体没事就行。”
我转身要走,她拦住我,苦笑了:“慈航,我真的没事,只是……我怀孕了。”
我拍拍胸口嘘一口气:“你脸色那么奇怪,吓得我以为……拜托,我十八岁,不是八岁,不至于听到怀孕就会耳朵失贞。”
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三十来岁的女人皮薄至此,让我暗笑,又不得不承认,她雪白细腻的皮肤染上一层红晕,显得十分动人,竟然只落在我眼里,实在是浪费了。我对与生孩子有关的事情毫无兴趣,可是突然又记起她曾说过她与先生是丁克一族,疑惑地看她:“你不打算要这孩子?”
她的脸如同血液瞬间流失一样变得煞白,说不出话来。我苦笑:“我爸早就说我跟张爷爷混着,染上了不小的半仙脾气,喜欢不由分说下判断。对不起,确实不关我的事。”
“慈航,我很……矛盾。”
我一筹莫展地看着她,怀孕女人的矛盾无非就是要或者不要吧。“许姐姐,我是我爸捡回来的孩子,有时候免不了会猜想他们为什么要扔掉我。不管怎么想,都会心生怨恨,没法做到心平气和。所以我能给的建议就是一句废话:如果不想要孩子,千万不要生下来;如果决定生下来,请好好对待。”
许可长时间没有说话,我也不认为我这无关痛痒的建议能有多大分量:“好了,许姐姐,你开车小心,我先回学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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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城市太大,公汽线路多到让我迷茫,我对着密密麻麻的站牌研究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回学校的那路车坐上去,拿手机给爸爸打电话通报情况,他告诉我,张爷爷的主治医生刚才找他谈话了,尽管隔着电话,我也能感受到他情绪不对。
“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去找许可帮忙?”
我一怔:“我没找她,只是在医院里偶尔碰到。”
“偶尔碰到的话,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我只让你挂号找专家问问情况,没必要请她帮忙。”
“专家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许姐姐的弟弟就不一样,对我解释得很详尽不说,还咨询了主任,给县医院那边打了电话,这样不是很好吗?”
“小航,我不愿意让许可介入这件事。”
我的火气也上来了:“你们父女之间掉枪花,要认不认玩矜持,我夹在中间算什么。我说过了,我没特意去找她,也不觉得有在她面前隐瞒什么的必要。你有什么想法,直接跟她说好了。”
我挂了手机,将头别过去对着车窗外,公交车行驶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上,旁边另一辆公交车并行着,面窗而立的乘客原本一脸漠然,突然换了个惊讶表情盯着我。
我知道我在哭,可是我已经管不了别人拿什么眼光来看我。我一直都不是乖顺的女儿,过去经常跟爸爸顶嘴吵架,他纵容我,让我过后时时懊悔自己的出言不逊,然后会不太认真地下决心改正,但从来没哪一次像今天这样伤心得难以忍受,好像属于自己的某样东西被拿走了,再也找不回来——具体是什么,我说不清。
晚上周锐打电话约我出去吃饭,我拒绝,不料过了一会儿,他找到学校来,我只得下去:“你不是又交了一大帮狐朋狗友吗?应该不用发愁没人陪你玩啊。”
“他们都问到你,要我一定带你过去。”
我哭笑不得。我只被他拉去参加过一次聚会,他新认识的朋友有男有女,与我唯一的共同点是年龄相仿。他们打扮得十分时尚,对各种好玩的事物都兴致勃勃。对比之下,我十足是个土妞。不过我最大的长处是不怯场,坐到他们中间,完全可以做到满不在乎。不知谁开头谈到星座,我从小受张爷爷熏陶,喜欢钻研这些被我爸爸称为“不着调的学问”,当即口若悬河地讲了一通算命、看相和星座方面的话题,成功地唬住了他们,没想到隔了半个月他们还念念不忘。但是今天我实在没心情跟他们胡诌,有气无力地说:“我打算去自习室看书。”
“闷在学校里会发霉的。今天是星期五,再怎么洗心革面当模范学生,也该出去放放风。”
“没心情。”
他大言不惭地说:“碰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讲出来,我好好开导你。”
我懒得理他:“你走吧,别来烦我,让我自个儿待着。”
“不行,你这人有前科,自个儿待着爱出幺蛾子,跟我走。”
他不管我的抗议,拉着我出学校坐上出租车,到了他跟朋友约好的地方。那是新开的一条步行商业街,两侧西式建筑,回廊塔楼一应俱全,全是各式专卖店、咖啡馆和餐馆。他的朋友坐在一家西餐厅的外面,占据了好几张桌子,一看到我,顿时凑过来,纷纷要求继续上次的话题。
“慈航,你上次说我这个月水逆不适合外出真是太准了。我和男朋友出去看电影吵架,出去吃饭也吵架。”
“慈航,帮我看下手机中这张照片,他是天蝎座,面相是不是看上去控制欲很强,我担心会被他吃得死死的。”
她们谈的不外乎和男孩子的那点事:我爱他,他爱她,他不够爱我……兜来转去,真是吵得人头晕。心情好时,我倒不介意继续信口开河,可现在实在打不起精神来。周锐把她们挡开,叫了份薄底海鲜芝士比萨,和我分着吃,见我没什么食欲的样子,问我:“经验告诉我,现在找你讲话,你会把气撒到我头上,可是我也不能放你在这里生闷气,怎么了?”
“我发现这世界上的事情,我不理解的越来越多了。”
他乐了:“比如——”
“比如人为什么要活着。”
他哼了一声:“我拜托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是不是在担心张爷爷的病?”
“都怪你爸,要不是他把张爷爷弄到庙里,没人照顾,让他乱吃东西不吃药,张爷爷也不至于病倒。”
“我就知道我会惹火烧身。好吧好吧,怪我爸怪我爸,反正怪他的人多了去了,用不着我为他辩护。不过话可得说清楚,跟我没关系。我已经打电话嘱咐我妈,让她送一笔医药费过去。”
我突然示意他别说话,盯住不远的地方。他顺我视线看过去,一对男女正从餐厅内走出来。他酸我:“喂,不要看到个帅点的男人就发花痴盯着不放。”
旁边女孩子闻声看过去,笑了:“确实很帅啊,周锐你不服不行。”然后推她的女伴,“你是衬衫控,快看,如假包换的大帅哥。敢不敢上去搭讪?”
“帅是真帅,不过人家带着女朋友好不好。”
“平时你净吹牛,关键时候就萎了。”
我无心理会他们的胡扯,只紧盯着那边。
那英俊得异乎寻常的男人是孙亚欧,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漂亮女人,不过不是许可。她长得更高挑一些,细腰长腿,有着几近完美的身材比例,穿件及腰深酒红皮质上衣、破洞牛仔裤、带流苏的短靴,长长的头发梳成一根辫子放在一侧肩头,显得颇有英气。
早上才碰到许可,晚上又碰到她先生,未免太巧了一点。而且那女人挽他手臂仰头与他讲话,满脸放光,十足一对情侣模样。
我推开椅子站起来,大步走过去拦到他们面前。孙亚欧看到我,微微一怔,那女人问:“有什么事?”
“我不是道德家,也不喜欢管闲事。不过太太刚怀孕,就有心情与别的女人挽手吃饭逛街,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吧?”
两人的表情同时僵住,那女人先发作了:“喂,你想干什么——”
孙亚欧拦住她,问我:“你是说许可怀孕了?你怎么会知道?”
“你还没来得及回家吧。得,我给你个机会,就当今天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说。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我不再理会他们,回位置坐下,继续吃比萨,那几个女孩子看我的眼光是惊讶的:“看不出你胆子居然这么大。”“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没好气地说:“我告诉他,他印堂发暗,眉尾带煞,必定惹上了烂桃花,若不及早抽身,后患无穷。”
她们顿时更加好奇:“真的吗?这也看得出来。”“慈航慈航,帮我看看有没有桃花。”
我哭笑不得,敷衍她们:“等我吃完再说啊。”
她们总算散开。周锐笑着摇头:“你很受欢迎,好几个人打电话给我问你今天会不会来,你完全可以摆摊收钱给他们算命了。”
我不理他,吃了几口,将叉子丢下,长长叹气:“人生真他妈的没意思透了。”
“你够了,跟我去唱一晚上歌,保证不会再起这种鬼念头。”
这是只有周锐开得出来的药方。
张爷爷躺在病房里,以他的年龄与身体状况,不必医生指出,我也知道复原的可能性很低。
我爸爸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疼我了。
许可看似美满的婚姻其实爬满蚤子。
我不相信与一群无忧无虑的陌生人一起放声唱一晚上歌就能让我找回人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