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秋末,匪众又从武安过来突然袭击了屯城和上佛村,大肆烧杀抢掠,有乡民躲进了山上的崖窟中,被贼众以火攻之,幸免的人,又被硫磺毒烟熏死。死去的人太多了,可以用沟壑为单位来计量。有的一家十几口人中竟没有一个存活下来。乡人登上女墙望去,但见蜂拥而至的贼众密密麻麻弥漫在山谷间,有骑马的有步行的,一连数日,在屯城滞留不去的有万余众。张慎言五亩之大的家宅,挤满了匪徒,没有一点空隙,这些匪徒把耕牛椎杀了来享用,没有椎杀的将后腿砍断。张家的门窗桌椅、茶几屏风、车辇床第,全部被劈了烧火煮饭,从早到晚,不停地在焚烧……此时的屯城,连年遭受了匪患、兵患、瘟疫、饥荒,一灾更比一灾甚。《阳城县志》(康熙版)卷七记载,崇祯六年,阳城一带遭遇了大的瘟疫,一门之中,病死者十有六七,有的全家死绝。当年一冬无雪,翌年一春无雨,到处是横陈的死人枕藉于路。此时张慎言的诗歌中,忍泪含涕,其忧患悲愤之情不知向谁哀告控诉。有诗《寇至后大祲疫且甚,与死于杀掠者几等》一首可见一斑。
崇祯十一年(1638),张慎言被再次起用,任工部右侍郎,崇祯十四年(1641),官迁南京户部尚书、掌右侍郎御事。崇祯十七年,福王在南京即位,史称南明,拜张慎言为吏部尚书,张慎言上书“中兴十议”,虽被采纳,却难实施。他受到阉党的攻击弹劾,被迫上疏辞退。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其时,张慎言唯一的儿子张履旋(崇祯十五年的乡试举人),贼犯阳城南部山区时被执,要把他送到平阳去,张履旋写了一封和亲人诀别的书信,叹曰:“吾大人不为乱臣,吾岂为贼子乎!”遂投崖自尽。家破国亡,致仕后张慎言无家可归,寄居安徽芜湖、宣城一带,只有孤孙张泰茹前来于膝下侍俸。经历了国破家亡惨烈的伤痛,张慎言人生理想悉数破灭,此时的张慎言,对生活的要求降到了最低点,说:祖孙相聚足矣!清顺治二年(1645年),大明亡,张慎言病死于安徽芜湖。明史有《张慎言传》记载:“山西尽陷贼,慎言无家可归,流寓芜湖、宣城间。国亡后,疽发于背,戒勿药,卒,年六十九。”张慎言有病不让医治,表明了他甘为大明殉葬的求死之心。
张慎言的民族气节和文学才华,受到后人的高度评价,清康熙年间的工部侍郎田六善称赞说:“太宰文章足以华国,才略足以御变,学术足以辅成,君德言论风采足以羽仪一世。”
明末清初著名的文坛领袖钱谦益在《列朝诗集》中说:“藐山公。虽牵丝入仕,神明寄托恒在山水间,孤情回照,翩翩然如野鹤之立鸡群也。”
张慎言之所以成为一代名臣,除了位高权重、地位显赫,更有高于权位之上的因素,那就是道德、文章、思想和才略,正是这些因素使得他的姓氏光华灿烂,光耀千秋。
张慎言死后由孙子和如夫人田氏扶榇归葬。
屯城张家祖坟和其他几户簪缨世家的祖坟,经历了几番洗劫和盗墓,已然面目全非。
明朝灭亡后,张家衰败破落,而后在清朝康熙年间崛起的张泰交为张慎言的从孙。如今的屯城除了留有张慎言内院和张慎言书房院遗址外,还有张泰交的花园和书房院。张泰交的花园西园最为值得称道的是康熙御书厅,其间曾珍藏过康熙当年御赐给张泰交的诗歌和对联石刻。中有一首题为“凯旋言怀”,是康熙早年的旧作,康熙抄录了赐予张泰交,落款为:旧作“凯旋言怀”壬午冬录,赐浙江抚臣张泰交。
屯城在明清曾一度名为“善良”,张泰交在《受祜堂集?自叙》一文中说:“其地山形似虎,沁流绕之,名虎谷里。里缘俗醇厚,官复名里曰善良。”何时恢复屯城称谓的不得而知。
大清立国后,饱经蹂躏的屯城又渐渐恢复了元气,在尔后的三百年间,依旧光风霁月,流金溢彩。历史匆匆走过,转瞬间,昔日的繁华已成为过眼云烟。经过了各种名堂的风雨摧残,屯城曾经有过的美丽,只有从前人的诗歌中略窥一二。屯城现存一方石刻,名曰“沁园”,是康熙年间做过刑、工、户、礼四部尚书的江西吉水人李振宇为陈谦吉的“沁园”题写的门额。陈廷敬三子陈壮履有《诸侄邀饮沁园》诗一首,曰:“村落衣冠古,园亭景物嘉。檐垂当夏果,篱艳后庭花。拔地青峰瘦,穿林碧水斜。更无酬酢事,藉草酌流霞。”诗中其时的屯城,村民衣着古朴,园亭齐楚,屋檐下垂挂着夏天的瓜果,篱笆墙开满了艳丽的鲜花,隐隐青山拔地而起,一湾碧水穿林而过,西天里布满了金红色的流霞,正是可以助兴下酒的风景……张慎言从孙张泰交有《受祜堂集》传世,诗才似在张慎言之上,录一首《襄城七夕》供读者品评:“万里劳三月,他乡七夕天。几声茅店雨,一带晚村烟。兴到酒难觅,愁来夜不眠。鼓盆余已久,乌鹊亦空填。”
屯城当年的松柏苍翠依稀还在,秋冬之际,红叶弥满山谷间的风情还在,但溪涧曲折,溪尽处的小桥、桥北悬崖上状若飞楼的菌阁却是看不到了。在泊园旧址的半山腰上,透过树枝的杈桠,可隐约望见几处洞窟,那极有可能就是张慎言笔下的“石屋”。
张慎言有《虎谷》诗一首,中有句云:“石室溪桥泊水东,玄根幽构易为衷。起居竹气花光里,眠食泉声鸟语中。”可见当年的泊园的风韵,张慎言每日坐卧起居在满园的竹气花光里,睡眠饮食于泉声鸟语中,该是怎样的一种风雅和淡泊。这种古代的文人情怀和士大夫的贵族风范,是被今人一度当做“四旧“极尽毁灭破坏践踏之后又四处遍寻不见的精神。张慎言《虎谷杂咏有“泉欣迂可来”之句因赋》有句云:“泉源在左沼在右,中间涧仄石钦崎。今看倒影云难尽,试问清源人未知。”而今,一切的精美典雅、流风遗韵,早已渐行渐远渐淡渐无,只留下了几处残败的旧址供后人思古遐想了。
站在泊园的旧址抬眼望去,是小山一样黑压压的煤堆。泊园当年的明月清风,只剩了一勺泉依旧旱涝不枯,泉下原有的一座八角水池于上世纪70年代被农民拆毁,其石料用来做了房基。一条被溪流冲刷出的浅沟尚在,当年的溪流却早已干涸,据村里人说,这一带曾经都是茂密的树木,泊园旧址上原有四棵巨大的白皮松,于上世纪60年代全部砍伐净尽做了他用。卧虎山因地下挖煤的缘故,裂开了许多缝隙,宽的有一米多。
远处,成片新房簇拥着三座残败的赵家高楼,遗世独立般隐约在雾霾里,而建于张慎言同阁之后的陈家堡楼早已没了楼顶,敞着豁口面向苍天,宛若一曲悲凉的古老歌谣。陈家堡楼解放后被分给一户贫农,该户因孩子考上大学却没钱读书,把顶层的房梁拆掉卖了,当年用来避难自保的古堡楼就成了今天这副残败的模样。据本村知情人介绍,屯城的毁坏,除了“大跃进”、人民公社、“文革”几个阶段外,1977年的毁坏是最为严重的。其时处于“文革”后期,极左思潮的影响远未消除,不少人仍认为凡是古旧的东西都在“横扫”之列,于是在大队主要领导人的号令下,村中的文物古迹,又一次遭到“浩劫”。街面上各家的牌楼,包括陈家当年的牌楼,在见证了人间风雨、历史变迁后就此彻底消失。张泰交花园的御碑亭早已成了居民的住宅,里面的碑石除一面康熙赠诗尚在,其余一部分被后人做了门前的踏脚石,这部分石碑正因此得以保存到现在。其他的石碑都在那时被粉碎成石子充当建筑材料砌进了新居。张慎言的书法其时和董其昌齐名,被称为“南董北藐”,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屯城尚存的张慎言的一面珍贵的书法石刻,也被张家后人裁开当了踏脚石。
屯城村除民居建筑颇具特色外,比较有影响的建筑还有一座东岳庙,庙为金代建筑,正殿和耳殿石柱上刊勒的建筑年代,如“承安四年”“大安二年”“泰和戊辰”等还清晰可辨。掐指算来,大殿已历约八百年。飞檐斗拱,硕大的具有明显收杀的抹棱檐柱,依然是金代原物。但屋顶是上世纪60年代返修过的,已非原来的螭吻雕甍。正殿屋脊上后补的三个五角星,曾被摄影家们传为笑谈。唯有一座古钟和几根石柱保留了一丝原貌,院中左右有松树围起的两条甬道,石子铺排的图案为“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刘少奇”,字形依稀可辨。据说屯城东岳庙的庙门曾经非常壮观,四梁八柱,木雕纷披。上世纪那个特殊年代,有村人把庙门上的铁钉敲下来卖了钱,门上木雕被破坏殆尽。现有的大门为后来补建,寻常光景而已。
东岳庙内的砂石石阶严重风化,其风化程度证明了历史的久远,八百年,八百年足以让石头化成土。八百年足以使山崩地裂,河水断流。八百年留下的只是一段文字,几个传说。
造访屯城,最初是因了对张慎言的追慕,走马观花一番后,才知屯城丰厚的人文历史,不止一家一姓,也绝非一篇文章可以穷尽。私心希望屯城在今后的建设中,能恢复泊园的部分旧貌,能将现存的旧民居保存下来,希望走进屯城第一眼看到的不只是一个抽象的图案,还有张慎言的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