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并不是一个怕死的人,年轻的时候,提枪上战场,他是身先士卒所向披靡的。
曾经站在高山之上,他俯瞰这一片大好河山,想着若是将来死后,便一定要撒骨在人间。
后来他的弟弟永湛告诉他关于前世。
尽管他说,那就如同一个梦。
可是他却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
他知道,那不是梦,那就是他本应该有的宿命。
这些年,永湛其实一直很是关注他的身体,仿佛他早已知道,自己会有那么一场劫难。
当那场瘟疫来临的时候,当他染上重病,而周围的一切人等竟然神奇地安然无恙的时候,他就觉得,这或许是他本来的宿命吧。
他并不是一个信神佛的人,不过永湛的话,他是信的。
只是那场重病,却没有夺走他的性命,而是让他再也无法视物。
这让他感到很焦躁。
自小到大,他一直习惯将所有的一切掌控在手中。
后来七年的帝王生涯,更是让他无法容忍这种眼前一片黑暗,不能视物的状态。
他无法平心静气下来,甚至觉得,与其这样,还不如顺从命运,就这么死去。
永湛几乎每天都会过来陪着他说话。
来的时候,一般会带着几个孩子。
当听着子轩和子柯打闹嬉笑的声音,摸着天佑公主那细软的头发时,他会感到一丝安慰。
只不过这种安慰,也只是瞬间之事罢了。
当孩子们离开,他依然会有着无边的寂寞和孤冷。
他本来就是一个傲视天下的帝王,如今心性焦躁之下,便难免对着周围的宫娥侍女发脾气。
每天都是要吃三次药的,可是那药吃了,却迟迟不见好,他拒绝吃药,狠狠地将那药仍在地上,摔得到处都是。
有时候宫娥的伺候不如他心意,他也会冷硬地将她们斥退。
如今已经当上皇帝的永湛依然每天都会来,当他看到这种情况后,重罚了那些让他不快的宫娥侍女,开始精心地挑选心性细腻柔和的女子,陪在他身边,甚至还特意挑选了女官前来为他读书。
可是这些人,他统统不喜欢。
于是他身边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波,渐渐地,伺候在这位先皇身边的太监宫娥们一个个都变得胆战心惊起来,她们唯恐一个不小心便引来这位先皇的大怒。
容王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暂时放下政务,带着孩子们和皇兄,一起离开皇宫,前往附近的西山避暑山庄来游玩。
他知道皇兄心中的郁结,盼着几个孩子的陪伴,以及山庄中清新的气息能够让他走出那烦闷。
因怕有所不便,他甚至没有让皇后顾宴随行,却让柔妃如今带着的竹明公主也一起跟来。
于是这是一场兄弟二人,以及几个孩子的出行。
竹明公主身体自小羸弱,如今已经四岁了,可是心性胆怯,往日里总是不爱言语。幸好的是天佑公主从来都是个人来熟,又是自小和竹明公主熟稔的,于是便拉着她到处说笑游玩,两个姑娘家倒是相处得极好。
至于子轩和子柯,如今好不容易出一次燕京城,倒像是放出笼子的兔子一般,到处乱窜,撒欢个没停。
在这青山绿水之间,一旁的侍卫太监都退下了,容王牵着皇兄的手,笑望着几个孩子在旁边的草地上嬉戏笑闹。
“皇兄,记得小时候,你也曾带着我来这里游玩,只是那个时候你在那里练武,我也不知道玩,只是在那里傻站着。”
仁德帝这几日来到此间,闻着花香,听着鸟语,心境倒是开阔了许多,如今听弟弟这般说起,不由笑哼:“你那个时候,那么呆,怎么可能和子轩子柯相提并论。”
容王听着这话,笑道:“子柯子轩实在是调皮,这也就罢了,我却头疼天佑,她这个性子,也不知道随了哪个。”
更让人无奈的是,她一个女孩儿家,天生神力,竟隐隐有练武的天分。
仁德帝拧眉:“我记得之前你不是招纳了一些孩童,说是要为童养夫之备选吗?”
容王点头:“是。不过当时那些孩童被子轩子柯大打一通后,就吓跑了。”
仁德帝听着,不由嗤笑一声。
容王却又道:“后来我想着,那都是一些养在妇人之手娇生惯养之辈,我既为天佑选夫,也未必拘泥于身世背景,于是便挑选了一些孩童,自小严加培训。”
仁德帝唇边带了笑意:“好主意,到时候竹明公主的驸马,你也帮着从中选一个吧。”
容王笑望着自己的皇兄,道:“那倒是不必。我瞧着竹明公主这性子,将来不知道多少家王孙公子求娶呢,届时皇兄自然可以亲自为她把关。”
这话一出,仁德帝唇边的笑意渐渐收敛了。
他用无法视物的目光望着远处的青山:“我的眼睛,永远也看不到竹明公主出嫁了。”
容王摇头:“不会的,皇兄,欧阳大夫一直在试图找出治疗你眼疾的办法,他医术高明,一定能把你治好的。”
可是这些话,仁德帝却无法听进去。
他只是苦笑了下,却并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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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王抽出这么几日来陪着孩子以及仁德帝在此游玩,可是他如今到底是一国之君,御案之上,不知道多少奏折等着他去批阅呢。
于是几日之后,他也只好离开了。
仁德帝却一时不想离开,于是他就陪着几个孩子,继续留在这里。
这一日,几个孩子在随行侍卫的陪同下,前去旁边草坪上放风筝,仁德帝身边只带了几个侍卫,随意行走在山间,踏着那久积的落叶,缓步往前行去。
其实他也没什么目的,不知道自己走向哪里。
空气中飘来一阵阵不知名的花香,清淡舒适,这里确实比皇宫里更适合他修养身体。
正走着间,仁德帝听到溪水汩汩,清澈的水流撞击着碎石,比皇宫之内的丝竹之声倒是要悦耳。
而就在山涧流水之声中,他听到了读书声。
那是一个姑娘家的声音,她仿佛在读着一本医书。
“上工治未病何也?师曰:上工治未病者,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四季脾旺不受……”
仁德帝默听了一会儿后,终于问一旁的侍卫:“这是在哪里?”
侍卫恭敬地回道:“回太上皇,此地已经出了皇家山庄,为西山之下的歇马泉。”
仁德帝点头:“这女子想来是附近的山户人家,她父亲定然是个大夫,所以她才在这里采药读书。”
那侍卫放眼看过去,却见那女子一身粗布青衣,相貌平凡,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身后放着一个药框。
当下他恭敬地点头道:“太上皇猜得没错,依这女子衣着来看,应该是附近的庄户人家。她也确实是上山采药呢。”
这边正说着,那女子仿佛听到了声音,抬起头看向这边,一看之下,颇为不满地站起来。
“喂,你们在那里嘀嘀咕咕什么呢,没看到别人在念书吗?有这样偷偷地看了别家姑娘,还要在那里嚼舌根子的人吗?”
侍卫一听,顿时要上前喝斥这姑娘。
可是仁德帝却伸手,阻止了他,淡望着那姑娘的方向,笑道:“这个倒是我们的不是,在这里向姑娘赔礼了。”
那姑娘目光望向仁德帝,见他约莫三十多岁,长得倒是成熟稳健,况且又是含着笑的,一时倒是把刚才的不悦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站起来,轻巧地越过了那溪水,几下蹦跳着来到了仁德帝面前。
“你一定不是住在咱西山脚下的吧?”姑娘一双眼睛就如同山上的黑曜石一般,滴溜溜地盯着仁德帝。
仁德帝点头:“是。”
姑娘笑望着仁德帝:“你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吧?该不会是从镇上来的?”
仁德帝默了下,笑着道:“你怎么这么聪明,连这个都知道。”
这姑娘扬着眉,开心地笑,一笑间,露出洁白的牙齿:“你穿的这身衣服,哪里像我们庄户人家啊,一看便是外面来的。再说了,你身边还带着仆人呢!”
一旁的侍卫听着,不由汗颜,不过见仁德帝并不说破,于是只好从旁恭敬地立着,也不敢出声。
而接下来呢,仁德帝和这姑娘聊了几句后,倒是颇为投机。
仁德帝顺势问起这姑娘村里的收成,姑娘这嘴巴便啪啪啪,犹如小鞭炮一般,将村里的有谁谁谁,谁家穷谁家富,哪年收成如何,都一一说了。
就这么说了半响,姑娘口渴了,便从一旁的竹筐里拿出一个水囊来,过去弯腰灌满了水,仰起脖子咕咚喝了一通。
喝完之后,一抹嘴,将那水囊递给仁德帝:“你喝吗?”
侍卫正要斥责,太上皇怎么可能喝这不洁之物,这实在是大逆不道。
可是仁德帝却笑呵呵地接过来那水囊,也跟着喝了几口。
喝完之后,他心情越发愉悦:“这溪水十分甘甜清冽。”
于是姑娘越发兴起了:“可不是吗,外面还有人专门跑来我们这里挑水呢,说是我们西山的水,舀一瓢水就是金汤。这里面还有一个传说呢……”
仁德帝侧着脸,安静地听着这姑娘说起关于这溪水中仙女的传说。
仁德帝因自小长在皇宫之中,及到少年之时,便出边塞打猎,戎守边疆十数年,回来的时候又登基为帝,其实极少接触者风土民情,如今听着这小姑娘说起这些,也是颇觉得稀罕,听得津津有味。
更何况,小姑娘的声音清灵动听,犹如泉水一般。
只是他自眼疾之后,听到的最喜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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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日之后,仁德帝每日几乎都要去那溪水旁等着,有时候那姑娘恰好去了,有时候却并没有去。
等到好不容易遇到了,那姑娘一脸惊喜的样子,跑过来就和仁德帝说话。
这么一来二去的,也渐渐地熟了,仁德帝知道那姑娘姓潭,叫青苹的,打小没了娘,爹是个庄户里的行脚大夫,她也没去过学堂,就这么跟着爹读医书认字。
两个人熟起来后,仁德帝偶尔便给青苹姑娘带些御厨做的吃食,小姑娘吃得很高兴,于是也把自家晒得诸如鱼干肉干给仁德帝吃,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说话,几乎是无所不谈了。
青苹说起将来,倒是心高气傲得很:“我以后要当一个像我爹那样的大夫,要让四邻八村的人都来找我看病!”
仁德帝呵呵笑:“有志气!”
一直到有那么一天,那姑娘招手:“你啊,也不要总在这里坐着了,跟着我去上山采药吧?”
仁德帝想想也是,点头道:“好,只是我怕拖累了你。”
姑娘挑起略带英气的眉,水眸瞪得老大,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我一个姑娘家爬山登高都不怕,你长得这么高,看着身子骨也是好的,怎么就怕拖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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