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夫人, 她是满人,旧姓瓜尔佳氏,出嫁时父亲替她取名宜枝, 希望她能尽早替夫家开枝散叶。
这是包含着对女儿最真切的祝福。
她也确实做到了。
她的丈夫是一个穷读书人。父亲说读书人是宰相根,何况他们就住在北京城里, 皇城根底下,不愁没有前程。
父亲说:“他现在是落魄的时候, 正合适!咱们家虽说是满人, 可现在这也是老皇历了。你也清楚,你阿玛我, 还有你那些叔伯兄弟, 没一个读书种子, 唉,读书还是汉人强啊。”
父亲自诩眼光好, 把她嫁了过去,似乎已经看到女婿高中的那一日了。
满人自负, 占了这偌大的江山, 自己把自己就抬得挺高的。但天下虽大, 却不能让每一个满人都享受荣华富贵的。
她从小就知道, 家里的男人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没有一个兄弟愿意读书,也没有一个叔伯愿意刻苦, 连钻营他们都不愿意花大功夫,好像多磕几个头都会累死他们。
他们只想好好栽培家里的小辈,让他们去努力、刻苦, 带领全家升天。
可惜这一代代的,男孩子都学得一身臭习惯,女孩子倒是都教得贤良淑德了, 只等往大宅门里送了,可惜这北京城里九成九的人家都是这么想的,皇宫却放不下这么多的女子。
她在离开家前,也是想着日后等丈夫发达了,可以拉娘家的兄弟一把。
她吃家里的,喝家里的,从小呼奴使婢,现在嫁了人也离不开家里的帮助,当然要为家里着想啊。
她一边生了四个孩子,可丈夫一直都是老样子。娘家也渐渐对他们夫妻失去了信心,两边的关系越来越远。
她虽然有点伤心,可是她现在有自己的家了,娘家固然重要,可孩子和丈夫已经牵走了她大半的心。
长女懂事又伶俐,早早的就有人来求娶。她仔细看了好几家,最终选定了一家,这家父母慈和,兄弟和睦,家资丰厚,最重要的是与他们家相隔不远,女儿嫁过去后还可以常常接回来住几天。
为了躲开选秀,长女早早的就出嫁了。
嫁了以后,这对小夫妻果然好,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她心里替女儿欢喜,盼着她能过得比她更好。
至少长女不必用嫁妆去养家,不必日日服侍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丈夫。
皇帝没了以后,不得志的丈夫好像一下子开窍了,竟叫他寻到了一个外地的官。
丈夫欣喜若狂,不叫他去是肯定不行的。
她盼了半辈子丈夫发达,也不可能在此时放他一个人走,要是他在外面再寻个小,那她的孩子们怎么办?
她只好匆匆告别长女,再跟娘家与亲戚作别,再对两个儿子说“爹爹有了前程,日后你们也会得济”。
收拾了家当,她抱着小女儿坐上了车,千里迢迢的跟着丈夫走了。
丈夫踌躇满志,她一边要照顾丈夫,一边还牵挂着北京城的长女。
从信中看,北京城的情况是越来越糟了。
她不放心,写信给亲家和娘家,请他们到这边来。
不是说等她的丈夫发达以后可以带携全家吗?
现在她的丈夫已经发达了,他们就该来了啊。
她与丈夫商议,想接亲人们过来。
丈夫道房舍浅窄,恐怕住不下,若一定要来,就只能在乡下租房子了。
但他刚刚上任,既要巴结上官,又要和睦下属,花钱如流水,家中未见进项,反而更加捉襟见肘,若是能再等上两年,等他再小升一级之后,换一所大房子,就更合适了。
她嘴上答应,心里却早下定决心继续写信劝长女和娘家都过来。到时人都来了,丈夫还能把人给赶出去?
信一封一封的写,那边也一封一封的回。路途遥远,通信不便。渐渐的,她再也接不到回信。
大约是已经来了。
她捂住狂跳的心口这么想。
她让儿子去城门口等着,每一天都盼着儿子回来时带着长女和亲人,每一天都盼着门口有人喊“妈,你看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她盼啊盼,等啊等。
儿子渐渐长大,从小孩子变成了少年。他们个头长高了,声音变粗了,脸虽然还稚嫩,但看起来已经是大小伙子了。
这里搞新式教育,儿子们在北京城里就学过新文学,西洋的话也会说几句。他们在这里的新学校里剪了辫子,脱下长袍马褂,改穿西式洋装。
丈夫也剪了辫子,换上了西装,还叫她也换一换。
她实在不习惯,幸好他也没有勉强她。
她每天都要问他有没有北京的消息。
他说:“虽然没有消息,但他们说不定早就跑出来了,只是现在不方便通信,我们等一等,早晚会见到他们的。”
是啊。
她想。
家里并不是没有钱,有车有马,还有壮丁护院。就是真的出事了,要跑也是能跑得掉的。
她更愿意听这样的话,哪怕知道丈夫在哄她,她也愿意听。
五年后,终于一个逃到这里来人,是家里的旧朋友,打听到她的消息,特意上门借钱。
她马上把人请进来,好茶好水的招待,捧出许多钱来,只为买一个家人的消息。
一个好消息。
但是,并没有什么好消息。
她的娘家跑了。据说是因为日本人把皇帝抓走了,抓到东北去了,北京城里许多满人都跟着往东北跑。她的娘家大概就是走了的,现在在哪里也没人知道,是活是死也没人知道。
而她的女儿,长女,还有亲家一家,都被杀了。
外国兵冲进城来后就先抢大房子和有钱人,他们连王爷府都闯了,还闯了宗人府,好几个衙门。
外国人分不清那是衙门还是有钱人。
亲家一家都死了。钱全都抢光了,男人全杀了,女人都被糟蹋了,也有上吊的,可是就算是上吊了的尸首,外国兵也会把尸首扯下来,把尸首上戴的首饰都抢走,还有的尸首可能因为穿的是丝绸衣服,在外国丝绸很值钱,所以外国兵们会连衣服都剥掉抢走。
“死了,都死了。”
那人胡子拉茬,满面灰尘,吃得衣襟上全是油汤,手上还抓着肉,可哭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女儿死了。
她的女儿死了。死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她死前害怕吗?受伤了吗?
她为什么不在那里?她为什么没有把她抱在怀里?
从她的血肉中分离出来的孩子,她在她怀里时连摔一跤她都心疼得不得了。
为什么,她会把她放在离她那么远的地方?
她像是被挖空了心,又像是被一起埋到了土里。
跟她心爱的宝宝一起死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自己在伤心。
丈夫升官了。
他匆忙之间根本来不及为死了一个女儿而伤心,他忙着赶到另一个地方做官。
她伤心过度,很多事都没办法去做。
丈夫就找了别人帮她搬家。
他跟那个女人在屋里抱在一起,在榻上胡天胡地。
可她并不伤心。
也并不难过。
反而觉得庆幸。
庆幸她不必在死了一个女儿的时候,还要去抚慰丈夫的心,去满足他。
他们搬家了,丈夫升官了,那个女人做为她的亲戚一起搬了过来,就住在她家里。
没关系,她真的不在乎。
她只是担心孩子们会受到影响。
两个儿子都去上了寄宿学校。小女儿被她拘在身边,不许她去打扰父亲与阿姨的事。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现在她想把小女儿藏在...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