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地在驾驶座位上如坐针毡,抖着腿哆嗦了几秒,到底还是咬紧了牙关,有点儿腿软地扶着车身,另一只手举着催泪喷雾,小心谨慎地碎步挪到车尾后面。
适才江陌始终挂在嘴边的那股奇怪的堆肥臭味沿着这道深色的痕迹横亘路面。
邵桀半蹲俯身,学着江陌勘察的动作,稍显笨拙地按着拽蹭痕迹由深至浅的大致扫视一圈,随即猛地回身,循着臭味浓重的方向一直向前——他顾不上五脏六腑怕得乱颤,一门心思地往地里钻,走了几十米有余,停在了气味臭得诡异的堆肥粪坑跟前。
邵桀被熏得犯恶心,举着手机上下左右照了一圈,眯着眼睛正要转身,脚底下却像是踩中了一摊粘黏沉重的粪泥,黏烂打滑得邵桀忽一趔趄,整个人瞬间抓不住重心,一屁股跌坐在粪坑边沿——催泪喷射器的瓶子顺势脱手,缓慢地沉进了堆肥池子里面。
邵桀先下意识地伸手去捞,没等碰到又嫌弃地缩回胳膊,整个人蒸腾着臭气,呆滞地在臭池子边缘坐了片刻,熏得两眼昏花地正要爬起来,侧身却正巧看到,就在他滑倒的位置旁,坑边像是有一道很明显的被扒拽过的痕迹,似乎是有什么人或者动物在挣扎着求生上岸。
邵桀略一思忖,寒毛霎时间炸开,难得利落灵活地从堆肥池旁“噌”地蹿出去,离这个可能沉过活物的凶坑远得不能再远。他一路狂奔到吉普车旁,臭烘烘地背靠后轮坐在地上,余光忍不住地又瞄向路面上这道粘了深色堆肥的拖蹭痕迹,两手在膝盖的布料上盘了几圈,缓慢地爬起来,原地磨蹭了几步,又顺着痕迹渐浅的方向,一路摸到被铁丝网拦住去路的扣棚菜园。
铁丝网扭倒凌乱,沿路几乎没什么破洞或者可以通过的缝隙破绽。邵桀有些沉重地叹了口气,郁闷地跌坐在靠近铁网这侧的车轮下面,支着两只沾了淤泥粪水的修长手指,轻轻掸拂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剐蹭到棉服外套上的污渍,抹蹭再三却骤然发现,这道污渍似乎被抹出了一道暗红色的血痕。
邵桀顿时动作僵滞地定在原地,低头揪起衣服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又捏着手机仔细在裸露的皮肤上照亮检查了一遍,在最终确认不是自己身上伤口的同时,方才气若游丝的鬼泣声再度顺着凄厉的冷风幽幽然地飘到邵桀的耳边,声响的来处,似乎就在身后不远。
“呜……救……呜……”
————
案子从时间紧迫查到人命攸关,先前碍于得优先确保副驾驶上这位“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和心理健康不受威胁,江警官勉强收敛了几个小时的狗脾气在跳到被嫌疑人遗弃路旁的车上的瞬间“腾”地着起火来,油门一踩到底,发动机“轰”地一声就蹿了出去,风驰电掣地把老式厢轿开出了推背感。
然而只雷霆追击了四五里地的路程,江陌就在通往齐家村的那条国道上,遥遥眺见了漏淋了遍地的汽油,和一辆试图超速却意外刹车漂移翻倒在路旁树坑里的残障用车。
甭管是救人还是抓捕,江陌先下意识地狠踩了一脚刹车——但也不知道是这路面漏油打滑,还是这银灰色的轿车被弃用一旁是因为刹车不太灵活,刹车一踩到底,厢轿的车尾猛的一甩,车轮在柏油马路上刹出“吱呀”的刺耳长鸣,整台车朝向彻底掉了个个儿,这才将将挨在路边稳住,没如出一辙地跟那台小车一起滚下路坡。
江陌的脑子快被这天旋地转的一脚刹车甩成了糨糊,撑伏在方向盘上头晕眼花地缓了几秒钟,当即解开安全带直奔坡下的翻车现场。
车辆漏油发动机高温,江陌凑近俯身,往被挤压得空间狭窄的车厢内部张望,用力地挥着胳膊,尝试着扇开气味混杂极具爆燃风险的烟霾,呛咳了几声大声喊问:“还有人在车里吗?齐胜——”
她话音未落,身后凌厉的北风蓦地一软——江陌虚扶着腰间警棍的手霎时握紧,余光扫到一块棱角迟钝的石头劈面砸过来,顺势抽出警棍向前格挡,“吭啷”一声震得她掌心发麻,然而没等江陌从一团乌烟瘴气里睁圆了眼睛,一把被打磨成双刃的手术刀便闪着寒光,直直地朝着她的心口恶狠狠地刺了过来。
江陌头皮一紧下意识侧身,刀刃儿却压根儿来不及彻底避闪躲开,“嘶啦”一声划破了拉链旁边的布料,江警官索性一肘击在持握手术刀的腕子上,压住她的胳膊背手一拽,先把那个沾着血的要命玩意儿劈手卸了下来。
短短几秒的侧身交汇,江陌当即辨认出来,这张扭曲得可怖可憎的乖巧圆脸,正是她花了大半个晚上锁定的弃婴焦尸案重大嫌疑人,齐胜男。
一副与白天在医院门诊身着绶带护士服时截然不同的神情打扮。
江陌来不及多想,薅着她的胳膊按在土坡上:“你带走的孕妇呢?”
齐胜男回头瞟了江陌一眼,像是眨眼间认出这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究竟是谁,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崩溃又愤怒地吼了一声。她从医又行凶,几乎完全没有配合江陌亮证件上铐子的打算,背手摸索了片刻,终于又耙到那块被江陌用警棍挡开的石头,深吸一口气,奋力地握紧一抡,稳准狠地朝着江警官颅骨翼点的方位砸了过去。
太阳穴被敲一下可够要人半条命——江陌手里的铐子刚拿稳,眼角扫到齐胜男奔着弄死她去的动作,紧忙先歪头一躲,却不料重心稍偏,当即被齐胜男抓住破绽铆劲儿掀开,一脚蹬在她肚子当间,又一脚踢向她试图翻滚起身的头顶侧面。
江陌被连着两脚踹得一口气差点儿背过去,在齐胜男准备补上一脚踩断她几根儿肋骨的千钧一发之间,搪开她的脚踝顺势擒住,转了半圈正要把她扯到在地面。
就在这时,警笛声划破夜幕,红蓝警灯由远及近地破雾而来。
支援大概是从齐家村的方向过来,江陌栽在地上有点儿分不清东南西北。
她拽着小护士的脚腕没使上劲儿,先被铤而走险失败准备彻底撕破脸的齐胜男一脚蹬开——这小护士手劲儿够大,居然拽着江陌后脑勺的头发把她生薅起来,拖着几脚被闷得天旋地转的江陌走了几步,弯腰拾起那柄双刃手术刀,对着蜂拥到路边的黑蓝身影哭嚎大喊:“都别动!过来我就杀了她!躲开!”
江陌被齐胜男锁着脖子,趁她穷途末路喊叫癫狂的空当捯了几口气,神思稍微清明了些。她能感觉到刀刃紧贴在颈侧,凉意沁进皮肤里,估么着已经划破了一层肉皮儿。
她透过凌乱挡在眼前的发丝看到了几天没见邋遢得像个小野人似的肖乐天,大致瞧着支援抓捕毒贩的武警也没配个谈判人员。两厢僵持不下的工夫,又“呜嗷呜嗷”的从坝庄的方向涌上来几辆警车和一台120,乌泱泱地铺满了整个路段。
齐胜男执拗的心气儿轰然坍塌了下来。
小护士喉咙一抖,吞咽的声响砸在江陌耳畔,江陌先怔了一秒,隐约察觉到她的动作走势像是要把手抽开,心里“咯噔”一沉,当即捏住她的手腕,在小护士准备同归于尽的前一秒,俯身撤脚肩胛一顶,利落地把人摔翻在地,先上了手铐。
“我再问你一遍,孕妇呢?”
————
没了人质挟持,武警和刑警支援迅速上前接管了抓捕现场。
肖乐天还有齐家村的后续收尾工作需要跟进协助,隔得老远泪眼婆娑地跟他九死一生的师姐挥了挥手。江陌简单地跟坝庄方向赶过来的同事沟通了一下情况,正靠坐在路边缓神,看见那张牙舞爪的小野人有点儿想笑。她伸手抹了一把擦破皮血漫了一脖子的伤口,刚龇牙咧嘴地感觉到疼,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就催命似的震动起来。
江陌以为是她师父阴魂不散地要揪着她耳提面命,半眯着眼睛也没看来电显示,滑动接听举着手机贴在耳边,先被听筒里这一嗓子震得耳鸣——原本还有气无力流血困倦的江警官直接“噌”地瞪圆了眼睛,诈尸似的从地上弹起来,又没站稳,尾巴骨差点儿磕在路边儿的石墩子上,动作起伏得两眼直冒金星。
“江警官!你没事儿吧?!”
江陌极诧异地瞥了一眼来电姓名,一时不知道是该说这孩子时间掐得精准,还是该吐槽刚刚这一声叫喊还是她认识这小子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听见他嗓门这么大动静。
“活着呢,别跟叫魂儿似的。”江陌无声地弯起眼睛,猜测这小孩儿八成是从支援留查的同事那儿听到了什么万分紧急危险的风声,在膝盖上蹭了蹭手上混着泥土和冷汗的血,打趣着想帮邵桀近乎“出生入死”的跟警体验画上一个还算圆满的句点,“听坝庄过来的兄弟说,孕妇是你救——”
江警官话说半道,就听见手机里单声道的哭诉声莫名地变成了立体环绕,正纳闷儿地一扭头,只见邵桀埋汰得跟挑粪桶的扁担一样修长一根儿,也不知道忽悠着蹭了哪辆警车,风尘仆仆又臭气熏天地向她飞奔过来——但说是飞奔,其实也就比这位四肢凑合着挂在一块儿的人型木偶平时磨磨唧唧的步速稍微快了点儿。
邵桀一溜小跑地蹿到江陌身前几步远,视线迅速地在她看起来性命无虞的周身逡巡了一圈。他略微松了口气,眼睛亮晶晶地一转,满脸不值钱地压着嘴角,试图假借寻求安慰之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裹着他那一身已经干结的血污粪水,图谋不轨地挂在江警官身上“有难同当”。
江陌一眼看穿,没惯他毛病,当机立断抬起胳膊,食指点着他的脑袋,把人推在一米开外。
“你站那儿哭……掉粪坑里了是怎么的?这味儿这么辣眼睛。”
江陌一言难尽地看向邵桀,幸灾乐祸跟这个委屈巴巴的小粪球大眼瞪小眼,憋笑憋得浑身上下挨了揍的肌肉关节抖得又疼又酸。
“……救人的事儿慢慢说,你先讲讲,怎么把自己嚯嚯成这个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