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祭灶倌,二十四写对子……。腊月二十三一过,过年的气氛也就愈发地浓了。每年的这时节三叔便成了村里最忙的人。
三叔乃涅阳西南乡彭村小学一民办教师,年届不惑,写一手好字,村里人都找他写对子。承蒙乡邻抬爱,做为落第秀才有了用武之地,三叔凡来者不拒,陀螺般挥毫泼墨乐此不疲。从祭灶到年三十夜里,虽忙得焦头烂额,仍运笔自如,笔触稳健,龙飞凤舞。
久之,村人习以为常,皆认定这是三叔该做的活,以至后来竟有人将红纸往三叔手里一塞,当起了撒手客倌。可怜三叔分身无术,自裁自写,苦不堪言,一天下来,头晕眼花,骨困筋酥。三婶忙里又忙外,自然牢骚满腹,怨声载道,可这全村的对子,三叔每年仍得照写不误。
如此周而复始,三叔的手笔不知不觉中竟出神入化,达到了笔走龙蛇、挥洒自如、力透纸背、浑然天成的地步,从笔端跃上红纸的字,一个个道骨仙风,充盈着袅袅飞升的灵光秀气。
这年金秋,三叔偶然从报刊上看到一则全国书法大奖赛启事,脑瓜一热,挥笔将他几十年来照写不误的一幅对子定了型,寄去参赛,谁料竟中了一等奖。当三叔怀揣万元奖金回村的第二天,一辆辆颜色各异的小轿车,纷至沓来,各路记者的长枪短炮齐唰刷对着三叔噼里啪啦一通乱射,围得三叔没有喘息的机会。当天的《涅阳晚报》头版头条刊发记者采写的长篇通讯,还配发了三叔捧着奖杯和获奖证书的照片。记者的生花妙笔称三叔是书坛新秀、书法怪杰,是造诣颇深隐居民间的书法大家,就连当晚的电视里也出现了三叔憨厚的特写镜头……
小村登时就炸了,人们面面相觑,惊叹不已。
腊月二十四,三叔早早收拾好笔墨,将书桌、凳子搬到了当院,并摆上香烟、糖果、花生之类,以接待走马灯似地来找他写对子的众乡邻,然而,几天过去,小院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那天,坐在院里的三叔突然听到邻居黄老五家传出极力压抑的训斥,混小子,你你你,你不能去!他不是你从前那个三叔了!人家现在是名人了,听说写一个字,要卖上千块哩!不是与咱坐在一个板凳上的人了!三叔闻听,腾地一下站起了身。三婶一把拽住了三叔,你干啥?干啥?离年三十还远着哩,人们都忙着办年货,指不定一会儿,来求你写对子的人要挤破咱家门槛呢!
三叔颓丧地一屁股深埋进太师椅里,院门外有个风吹草动,就高高地支愣起了耳朵。可盼来盼去,直盼到除夕夜家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三叔这才大失所望,心灰意冷,懒洋洋草就好自家的对子,胡乱往门上一贴,年夜饭也不吃,身子往床上一撂,蒙头而睡。
大年初一,村子里到处漾溢着盈盈喜气,人们穿红着绿,一堆堆簇拥着打情骂俏,尽情戏耍,一见笑眯眯走来的三叔,便极不自然的远远地毕恭毕敬站定,受宠若惊地朝三叔行着的注目礼。三叔浑身鸡皮疙瘩骤起,偷眼留意各家的对子,大都是些胡乱拚凑令人啼笑皆非的词句,有一家单身汉竟别出心裁地在两缕儿红纸上,用倒扣的大碗,拓下了两行对称的圆圈……
面对村民们生生的眼神,三叔犹如丢了魂儿,一溜趔趄进了家,关起院门,兀自把酒弄盏。他弄不懂,乡亲们何以要孤立自己呢?醉眼朦胧中,眼睁睁见供桌上的奖杯由小变大,瞪着猛兽一样的凶光,兀自朝自己张牙舞爪……三叔一个冷惊,起身抄起了奖杯,顷刻间,院门石阶上一声爆裂,满地碎银。
与此同时邻居黄老五家的音响石破天惊般轰响起来,疯狂的摇滚乐中,一个男人嘶哑着破喉咙歇斯底里唱着:“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有个月亮,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噢……”
一连串的不知道声里,大年初一拜年的仪式也跟着来了。
首先进门的是邻居黄老五,人未进门,热情洋溢的恭喜声就进了屋:“三叔,恭喜啊,恭喜啊,过年好啊,过年好啊,哈哈,哈哈哈。”
黄老五的身后,跟着进来一溜儿人。今年的拜年的气氛,可比往年要热闹得多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