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年夜宫宴格外隆重,因为不仅有北狄、西戎、丘兹三国降臣出席,而且是圣上的选妃宴,还有北地各新受封将领的参与。黄昏未至,文臣武将,携家带口,乘马坐轿,人肩相摩,衣袖相接,盛况空前。京城高官多如狗,四品官遍地走。
秋惊寒本欲抱病不出,然而宫里传出的圣上口谕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她封王的消息来得仓促,宫廷的裁缝虽有及时到秋府给她量体裁衣,然而蟒袍工艺繁复,内务府到底没能在年夜前赶制出龙袍。秋惊寒乐得清闲,着了一身简素的狐裘便进宫了。秋惊寒之名威震天下,然而朝中知晓秋惊寒庐山真面目的官员寥寥无几。一者,她离京时刚及笄,那时还不过是一个嚣张跋扈的世家女,时隔五六年后,不仅容颜大改,且气质迥然不同,言行举止收放自如;二者,她虽回京数日,先是身陷囹圄,然后是闭门谢客,连征北军受封时都未能见到她的身影;三者,她虽与慕致远联袂而来,形影不离,然而二人言谈寥寥无几,且慕致远脾气古怪,丝毫没有要跟众人引见的意思,使得众臣误以为她是慕致远的幕僚,不过是雌雄莫辨,有几分古怪罢了,大理寺卿本就阴阳怪气,带个正常的幕僚才奇足怪哉。
灯火辉煌,仙乐飘飘,文臣武将交头接耳,彼此寒暄,数百人济济一堂,其热闹程度可想而知。乐音戛然而止,圣上驾临,群臣噤声,礼官高喊“就位进茶”。皇帝的宝座和宴桌高踞于筵宴大殿迤北正中,大殿东边的是王爷、皇亲国戚和以丞相为首的高品阶文臣,西边的是武将,末端是三国降臣。礼部早在几个月前便将各大官员参加宫宴的座次拟好下发了,在秋惊寒这儿却犯了难,拟定时她还不过是一个四品官,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封建大吏,此时却已列土封疆,贵不可言,容不得丝毫怠慢。礼部尚书,堂堂二品大员,一个年过六旬的老者,急的抓耳挠腮,却又不敢出言,极为滑稽。秋惊寒暗笑,但也无意为难他,径直在武将的次位落了座,首位让给了梁老将军。男女无媒不交,无币不见。男女不亲授,坐不同席,食不共器。各命妇自有太皇太后设宴招待,不做赘述。
音乐起奏,展揭宴幕,赴宴众人向皇帝跪叩谢恩,一待皇帝入座,漫无休止的跪叩即行开始,这让秋惊寒等武将大开眼界。皇帝赐茶,众人跪叩;司仪授茶,众人一叩;将茶饮毕,众人跪叩;大臣至御前祝酒,三跪九叩;其它如斟酒,回位,饮毕,乐舞起上等等,皆要跪叩。秋惊寒看不惯这些繁文缛节,顿觉宫宴索然无味,等开宴后便低头进食,一言不发。众武将在一番跪拜之后,早已饥肠辘辘,对于秋惊寒的一马当先,心怀感激,并纷纷效仿,于是便出现了一番别开生面的场景:文臣歌功颂德,相敬如宾;武将大快朵颐,酣畅淋漓。文臣大都觉得武将粗野无状,不识礼数,武将大都觉得文臣虚情假意,扭捏作态,相看两生厌。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丝竹并奏,酒酣耳热。文臣吟诗作赋,武将推杯换盏。
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纷争。礼部侍郎于敏不知受何人教唆竟然谈起了三从四德,初时只是侃侃而谈,后来兴致渐浓,转为高谈阔论,并频频向秋惊寒与沈黑妞看去,左一句“于礼不合”,又一句“扰乱朝纲”,言辞间含沙射影,满脸鄙夷之色。
秋惊寒静听良久,始终未做回应,手中的银筷也没有丝毫要放下的意思。北地各武将怫然作色,但是没有秋惊寒之命,故强忍不发。
“将军的涵养又到了一个新境界,倒是令老夫刮目相看。”梁老将军低声微笑道,他脸上虽在笑,可是眼里没有丝毫笑意。
将士们随着秋惊寒舍生忘死保江山,出生入死多少次,一个区区五品官竟然敢出言不逊,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急什么,会叫的狗不咬人。”秋惊寒淡淡地道,狭长的眸中闪过一丝暗芒,“现在就拦着他,你就不会知道他的胆子到底有多大了。”
二人侧首低语间,慕致远阴恻恻地道:“当初定北王披甲上阵的时候怎么就没听到于大人有此高论?怎么也没听于大人提起过‘于礼不合’四个字?慕某那时忝为御史大夫,倘若于大人那时真有如此高见,慕某一定会知晓,也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举荐大人去燕北任职,说不定此时封侯拜相的就是于大人了,对吧?”
“听于大人的言辞,似乎女人跟您有过节?太后统御六宫,六尚局掌宫掖之政,令堂操持中馈,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百姓,谁家又少得了女子?”曲蘅扬声应道,他早些时日出使燕北,幸得秋惊寒与慕致远相助才得以化险为夷,因而对二人感念在心,出言相助。
张远哂笑道:“曲大人您还真说对了,据说前些日子,于大人纳了一房美妾,夫人动了怒,不小心滑了胎,昨日回娘家去了呢。”
此言一出,礼部侍郎于敏难逃治家不严,宠妾灭妻之名。群臣纷纷侧目,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
“子曰,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于敏面红耳赤地辩驳道。
秋惊寒再三打量了一番于敏的身板,暗自计量可受得住多少拳脚。尔后用玉筷蘸酒在桌上飞快地写下“杀鸡儆猴”四个字。张远颔首,黑妞意会。
“难道于大人不是女人养的麽?”沈黑妞一声冷笑,一个箭步欺近于敏,一拳击倒在地,骑在他头上,抡起拳头便往他身上招呼,拳拳招风,拳拳到肉,边打还不忘边问,“连女人都打不过的感觉如何?”
于敏一面挣扎着大骂“粗鄙莽夫”,一面高呼圣上,其中还夹杂着惨叫声,惊慌失措,衣冠不整,斯文扫地。文臣不忍直视,武将哄堂大笑。秋惊寒低首掩住眸中的笑意,理了理身上的狐裘。
圣上抚额,淡淡地扫了于敏一眼,含着威压,带着凌厉:“两位爱卿,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沈黑妞挥拳往于敏腹部招呼了几下,这才脸不红气不喘地停手,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地说道:“陛下,于大人说得不对,卑职是个女人,不能称之为莽夫。”
于敏正挣扎着欲起身,听到她的话,两眼一闭,气得晕了过去。
秋惊寒慢条斯理地起身,朝圣上抱拳一礼,漫声道:“这丫头志虑忠纯,一向喜欢拿拳头说事,只服比她厉害的人。微臣管教不严,请陛下责罚!”
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加,殴打朝臣,的确鲁莽无礼,然而于敏挑衅在前,失仪于后,且良将难求。陛下只能横眉训斥了一番,让沈黑妞闭门思过,将此事轻轻揭过。
歌舞又起,又是一番歌功颂德。朝中老臣看秋惊寒的眼光却含了深色,其人嬉笑怒骂,看似随心随性,然而每走一步皆是恰到好处。自她回京,给下马威的人不少,先是皇亲国戚的童腾达,然后是手握兵权的高升,现在是出生世家的于敏,纷纷铩羽而归。谁的帐,她都不买,这样的孤臣最是可怕,带着一种“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的散漫态度,卧看云卷云舒,静对花开花落。老臣冷眼看了这么久,终于明白秋惊寒获先帝盛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老丞相托孤给秋惊寒也不是心血来潮。同时,暗暗思忖:回府后,一地要好好约束孩子与门人弟子,千万不要冲撞了定北王。
宴会的最后,举爵进酒,进馔赏赐。赏赐最丰厚的是定北王,其次是梁老将军,然后才是慕致远等文臣,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其中还一个小插曲,太后派人给慕致远赐了两名婀娜多姿的姐妹花为妾,以示恩宠。二人眼神相对,秋惊寒似笑非笑,慕致远意味深长。
大年初一,宫中传出消息,皇上择了一后四妃,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分别出自琅琊王氏、清河秋氏、太后母族童氏、虎威将军沈氏和丞相府柳氏,除却清河秋氏,其余女子皆在意料之中。接到消息时,太傅崔敏与秋惊寒、慕致远三人正在叙话。听到秋氏之名,三人神色俱是一怔,转瞬崔敏与慕致远相视苦笑,眼神中传递出担忧。清河秋氏能够封为贵妃固然与秋惊寒的战功息息相关,更重要的恐怕是那与秋惊寒有三分相似的容颜吧。
夜间,慕致远并未留宿,秋惊寒送至垂花门前,似笑非笑地道:“慕大人这喜新厌旧也忒快了些。”
慕致远亦笑,神色坦荡:“你这正室还未入门,为夫得好好调教她们,省得到时候冲撞了你那可就不妙了。”
秋惊寒并未错过这两日笼罩在他眉宇间的郁色,虽不知他在谋划什么,还是伸出手指抚平了他的眉头,温声道:“可是需要我帮忙?”
慕致远拥紧她,下巴搁在她头顶摩挲,喟叹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的眼睛。不过,你在府中好好静养就好,一切都有我呢。明日,我会将东夷的资料和前方所有的战报一并给你送过来。再过几日,我带你去看一出好戏。长安啊长安,我真是等不及了。”
他未言明,但秋惊寒已知道他的谋划必然是与婚事有关,不由浅笑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们之间若有了第三人,我想想都觉得膈应,何况是两只花枝招展的花蝴蝶呢。”慕致远用力抱了抱她,又抬手揉乱了她的银发,这才恋恋不舍地辞去。
大年初五,封后大典。将军府没收到宣召,秋惊寒也忙着看战报,无暇顾及。倒是傍晚时分,秋老太爷亲自上门为孙女几日前冲撞了秋惊寒马车一事赔礼道歉。贵为国丈的秋老太爷如此前倨后恭的态度,倒是令秋惊寒摸不着头脑。
崔太傅见她一脸迷茫的样子,忍不住训道:“在燕北时,耳聪目明谁都比不过你,怎么回京后就变傻了呢。舅舅从淮安给你带来的人,难道都是酒囊饭袋麽?”
秋惊寒摆出可怜兮兮地神情,垂首嘟囔道:“耳目灵通的是旷达,又不是我。再说,这不是有您坐镇麽?”
崔敏被她噎住,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一旁的张远笑呵呵地道:“太傅大人,您也别怪将军,她闭门谢客研读兵书,经常至半夜三更,岂有精力关注这些琐事?此事原由,旷达略知一二。封后大典过后,圣上私下召见了秋老太爷,陛下只说了一句话。将军,您猜猜陛下说了什么。”
张远笑着卖起了关子。
秋惊寒眨了眨眼睛,“修身齐家?”
“相差不远矣,八个字。”张远捋须言道。
“难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秋惊寒挑眉。
“正解。”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警告意味不言而喻,也难怪秋老太爷会放低姿态,想重修旧好。
秋惊寒扶额夸张地嚎叫道:“舅舅,我现在好像也算是功臣权贵了,能不能不理会他?”
她这样子倒是带着几分与年纪相仿的娇俏,逗笑了崔敏,他笑眯眯地道:“你这小狐狸不是早就想好要做孤臣了麽,还问老夫作甚?”
“做孤臣不好麽?”秋惊寒偏首笑问。
“好,老夫的外甥女做什么都是极好的。”崔太傅大笑,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秋惊寒与崔太傅之间的逗趣暂且按下不表,且说慕致远回府后的谋划。一连数日,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对那对姐妹花不闻不问,视若无物,身边伺候的也都是小厮和婆子,那对姐妹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府中下人大都是踩低捧高之流,姐妹花自然而然地过上了水深火热的日子。但是,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不肖几日便攀上了王妃那棵不老松,一来二去,如鱼得水。与此同时,京中大理寺卿习好男风,不近女色的流言甚嚣尘上,淮北王忍不住亲自问话。
“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淮北王冷笑道。
慕致远笑笑,不置可否。
“纵然你再不喜欢那双姐妹,也不能如此冷落。毕竟是太后赏赐,你即便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淮北王语重心长,且意有所指。
“佛说,红颜白骨皆是虚妄,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慕致远一副六根清净的出尘模样。
“说人话!”淮北王怒吼。
“您怎么也来做说客了?难道是王妃答应给您纳妾了?”慕致远插科打诨,左言他顾。
“慕致远!”淮北王拍案而起。
“太后赏赐那又如何?难不成因为是太后赏赐就从乌鸦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慕致远讥讽道。
“休得胡言乱语!太后这是体恤朝臣,你今年二十有三,别人这般年纪,孩子都遍地走了。”
“正室尚未进门,先立妾,有这般体恤朝臣的麽?但凡是大户人家,有哪家的家风是如此的?她这不是赏赐,是在作践淮北王府!”慕致远冷笑道,“经此一事,孩儿倒是看清楚了,父王老了,淮北王府也彻底没落了。”
“臭小子哪这么多胡言乱语,两个女人既然你母亲代你收下了,你放在后院好好安抚便是。”淮北王气得吹胡子瞪眼,“不就两个女人麽,还能翻了天不成!”
慕致远冷哼:“您太小看女人了,总有一天您会在女人手上吃亏的。不,您已经吃过亏了。”
淮北王自然知道他含沙射影的是谁,拂袖而去。
谁曾料到,几日后,竟然一语成谶。
大年初五,慕致远从宫中回府,夜深人静,醉意微醺。书房并未掌灯,他摸至卧榻边,忽觉鼻头微微发痒,小心地揉了揉,醉意去了几分,房中比书香味更为浓郁些的胭脂味立刻彰显无疑。他无声地笑了笑,半歪着身子扑到榻上,一把扯住锦被罩住榻上的人,还没等对方出声,拳头如雨下,一拳接着一拳,一拳比一拳快,一拳比一拳狠,一拳比一拳猛,直到榻上的人停止了挣扎,直到拳头微酸,直到他觉得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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