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酣畅淋漓了,才慢慢住手,连被带人往窗外抛去,粗着嗓子喊了一声:“有刺客!”
这番声响自然惊动了府中的护卫,然后整个王府的灯都陆续亮了起来。淮北王、王妃、慕致博闻讯赶来,慕致远却正支着脑袋靠在床柱假寐,恍若没事人。侍卫抱着那团“刺客”向他请示该如何处置,他罔若未闻。
夜半被吵醒,谁的心情都不会好,更何况是颐指气使的王妃,她咬牙问道:“慕大公子,你倒是说说该如何处置啊!”
慕致远这才打了个酒嗝,醉意朦胧地起身,扯了扯侍卫手中的锦被,嘟囔道:“来,让本官看看是谁要刺杀本官!”
第一次出手,未扯动,于是他微微一使劲,整张锦被都被扯走了。一个光溜溜、白花花的女子便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凹凸有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美艳不可方物。有那么一刻,四周一片死寂。最先打破宁静的是慕致博吞咽口水的声音,王妃怒喝道:“作死的,还不赶紧拖下去!”
慕致远如梦初醒,一惊一乍地喊道:“哟,还是个女刺客!”
连淮北王都看不下去了,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喝道:“那是你的妾室!”
“被刺杀的次数多了,容不得别人近身。深夜叨扰父王和王妃,是孩儿的不是。”慕致远摸着脑袋讪笑道,“嬷嬷,记得给那女子上最好的伤药!真是对不住,大家请回吧!”
王妃扯着慕致博的胳膊快步离去,似乎多看一眼都觉得糟心。侍卫们也立刻散去,淮北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臭小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父王觉得孩儿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呢?”慕致远轻声笑道,抬步向往走。
“你去哪?”淮北王喝道。
“去一个能安心睡觉的地方。”
“胡闹,你给我滚回来!”
慕致远止步,回首,眸中一片清明,无一丝醉意,也无一丝笑意:“父王曾说过,若是孩儿看上了哪家的闺秀,您去帮孩儿求来,此话还作数麽?”
淮北王目中含了深意,迟疑地道:“是的。但是,除了一人。”
“孩儿明白了。”慕致远垂下眼脸,面无表情地离去,瞬间没了踪影。
秋惊寒正打算熄灯就寝,窗台上却忽然冒出个脑袋,若不是闻到熟悉的气息,慕致远今晚恐怕就交代在将军府了。
“府中守卫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她隔着窗子问道,丝毫没有要请他进来的意思。
“你让我进去,我就告诉你。”慕致远低声笑道。
“那我不想知道了。”她眉目如霜。
“长安,你不能这样对我。方才我打了一个女人,否则也不会沦落至此。”他哀戚戚。
“长安,我喝酒了,我想你。”他低声呢喃道,亮晶晶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深情一览无余。
“胡闹!”秋惊寒抓住他的肩头,微微一使劲,便将他从窗口捞了进来,这才发现他竟然穿着单衣,寒露湿衣,凉意透心。
秋惊寒蹙着眉头三下五除二解了他的单衣,递给他一件狐裘,又往他怀里放了一个汤婆子,这才坐在一旁环胸等他的解释。
她的动作并不温柔,脸色也不太好看,却让慕致远眉开眼笑,他心心念念的温暖,他可望不可求的家都在这个女人身上得到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当他走向她的时候,原想收获一缕春风,她却给了他整个春天,又该如何感谢她。
“前院遇到了小阳,后院遇到了黑妞,所以……”他挑眉,笑得花枝招展。
“没遇到舅舅算你走运。”秋惊寒冷哼道,“你动手打女人了,那女人该不会是淮北王妃吧?”
这才是秋惊寒最为担心的事情。
“父王在呢,即便是我想弑母,也没有这个机会呀。”他倒是直言不讳。
“她到底是你的母亲,你千万别做出让自己后悔莫及的傻事。”秋惊寒劝慰道。
“再过几日便好,你别担心。”他揽她入怀,舒服得想在地上打滚撒欢,“我有你就足够了,不会胡作非为。”
“那今夜是何事?”
他低首在她发髻落下一个轻吻,抵着她的额头,絮絮低语,故事还没讲完,他却已睡着,连秋惊寒把他挪至厢房都未睁眼。
次日,慕致远神清气爽地回府,直奔后院,找到王妃领走了那内伤严重的妾室,还再三保证痛改前非,一定善待姐妹二人。王妃派人盯了他大半日,见并无其余反常的举动,心想这么多年也没见他跳出过自己的手掌心,索性回了娘家。慕致远忽如良心发现一般,将两姐妹招至跟前,寸步不离地看着,温言软语,和颜悦色,态度与先前有着天壤之别,男才女貌,成双入对,红袖添香,羡煞旁人。倘若不去细看姐妹二人眉眼间偶尔一闪而逝的恐惧之色,倒真是一番美谈。其实,慕致远也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研读了一番《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与姐妹二人深刻讨论了什么是妾室,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妾,并且时常热情地指点姐妹二人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虽然慕致远这种恶趣味只持续了两天,但姐妹二人苦不堪言,时不时露出生无可恋的惨淡笑容。
慕致博自从那夜被王妃揪回房后,便魂不守舍,时常在慕致远的院子周边转悠,偶尔还练练嗓子,唱的俱是情意绵绵的话本,字字清脆,声声婉转。慕致远自然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故意选择视而不见罢了。慕致远偶尔也会带那对姐妹花外出赴宴,与慕致博“偶遇”自然会不冷不热的寒暄几句。次数多了,姐妹二人与慕致博渐渐熟稔。慕致博何许人也,纨绔子弟,花丛老手,在善解人意方面比慕致远这高岭之花高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儿。一来二去,眉来眼去,竟然在慕致远的眼皮底下,情愫暗生,暗通款曲。
东窗事发那日是正月初九,慕致远大发慈悲地没有叫那对姐妹在跟前伺候,约了贵客在书房叙话。淮北王带慕致博外出会友,回府时醉意醺然,已是玉兔东升。更未曾料到的是,王妃那日也正好省亲回来,同行的还有高升夫妇和一双儿女,好巧不巧路上坏了马车,直到半夜才回府。
一回来,便发现大丫鬟面色有异,几番欲言又止。王妃心下怀疑,首先想到的便是她那宝贝小儿子,于是径直冲进了慕致博的院中,见到的是慕致博正与那对姐妹花中的姐姐颠鸾倒凤。王妃怒急,当下命人绑了二人去找王爷,谁曾料到却又在王爷的床上见到了与王爷“坦诚相对”的妹妹。当下气的五内俱焚,两眼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又是传府医,又是掐人中,又是喂人参,闹得府中人仰马翻,王妃那口气才喘了过来。那对父子的酒意也已醒了大半,这才知道酿成了大错,弟弟睡了哥哥的女人,父亲睡了儿子的女人,蔑伦悖理,禽兽不如,这是要被戳脊梁骨的!千不该万不该,那对姐妹花还是太后赏赐的人,轻易打杀不得。
王妃醒来最先想到的是被自己不待见的慕致远算计了,而不是想方设法解决当下的问题,这便是她的愚笨之处,也是她致命的弱点。于是,她立刻带着一群奴仆浩浩荡荡地闯进了慕致远的院子,踹开了书房门。如果说淮北王父子罔顾伦常让她暴跳如雷,那么此时只能用魂飞魄散来形容。因为书房中除了慕致远,还有两人,当今圣上和秋惊寒。六只眼睛齐齐向她扫来,俱是惊愕。
匆匆赶来的淮北王没能阻止王妃的莽撞行事,如今只有跪下请罪,奴仆、侍卫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热闹了半宿的淮北王府就这样沉寂了下来。
“慕爱卿,这唱的是哪出?”圣上的语气虽平稳,但斥责之意溢于言表。
“臣有罪!”淮北王面如死灰地叩首,一下又一下,额头渗出了鲜血,仍不敢停止。
“何罪之有?”圣上泠然。
“罪臣有忝祖德,治家不严,教子无法,导致家风不正,祸起萧墙!臣罪大恶极,请陛下责罚!”淮北王俯首再拜,惊惧之下,五体投地。
“先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让朕看看是否真的罪大恶极。”圣上往书房正中坐下,面无表情地道,“子归,长安,你们也坐下听听。”
淮北王咬牙叩首,闭口不谈事情原委。
“慕涛,你是自己交待呢,还是需要朕派人来查一查?”圣上冷笑道。
“陛下……”王妃哭喊,正欲出言。
圣上冷冷扫了她一眼,只赏了两个字“掌嘴”,目光依然盯着淮北王不放。
淮北王头涔涔而泪潸潸,三言两语交待了事情始末。
“先帝在位时,时常提起洪庆十三年淮北王出使东越之事。当年东越、北狄、西戎、丘兹四国联盟,意图举兵共犯,列土分疆,其时兵力悬殊,绵绵军营,直压入我国境之内。国难当头,淮北王挺身而出,手执王杖栉节,携幼子,数十随从,绢衣素冠穿营而过,刀斧胁身而不退。一腔热血,一身正气,何等的风华!即便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严刑拷打,也不能使他低头,一身傲骨,令人钦佩!东越被灭后,先帝整顿王室,多数作奸犯科的藩王被削去爵位,那是为了改变藩王割据的局面,并不是流言蜚语所说的卸磨杀驴,未曾想到淮北王竟然听信谗言,畏手畏脚。后来,先帝下诏宣淮北王回京,只因爱才之心,不忍心让大公子明珠蒙尘,丝毫无软禁之意。慕涛啊慕涛,你看看如今的自己,尘满面,鬓如霜,让朕说你什么才好。如今世袭罔替的异姓王只剩下慕氏一族,如若不是有子归,恐怕真的是断送在你手中了。可惜,可悲,可叹!”圣上语重心长地言道。
“微臣冥顽不灵,有负圣恩……”年逾半百,鬓已星星的淮北王嚎啕大哭,他战战兢兢,束手束脚地活了二十多年,原来不过是作茧自缚,又怎能不悲,怎能不痛,怎能不悔!
“既然大错已然酿下,一切苦果只能自己吞咽。子归一向洁身自好,那对姐妹在他身边也是当侍女使唤,朕今日便做主将那妹妹赏给淮北王做妾,姐姐赏赐给慕致博为妻。子归有功于社稷,择日开宗立祠,另建祖庙。”
皇上金口玉言,从此慕氏一族一分为二,嫡支由慕致远继承。今后淮北王府在京中难免会沦为笑柄,再也难以立足。唯独慕致远幸免于难,盖因慕致远功绩斐然,也多亏了圣上的拳拳爱护之心。
“罪臣谢主隆恩!”淮北王叩首。
“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有修身齐家,然后才能治国平天下。明日的奏折该如何上,想明白了麽?”圣上此言既是训斥,也是提点。
阖府上下俯首磕头,聆听圣训。
正月初十,淮北王府向宫里递了两份折子,分别出自淮北王与慕致远,前者言辞恳切,大意如此:
臣侍奉天朝三十余年,对德政教化无毫厘功效。先帝私心爱臣不已,枉授高位。臣闻德薄而位高,力少而任重,则上有败坏国事之祸,下有损伤家庙祖宗之咎。愿陛下念累世君臣之恩,乞求骸骨以归故里。
臣闻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犬子慕致远,恭而不难,安而不舒,逊而不谄,宽而不纵,惠而不俭,直而不往,堪称君子。犬子胜臣远矣,堪供陛下驱使,微臣恳请陛下恩准立其为淮北王世子。慕府上下,感激涕零。
淮北王糊涂了二三十年,终于聪明了一回。圣上极为满意地批上了“准奏”二字,淮北王府持续多年的世子之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毫无疑问,另一份奏折出自慕致远的手。洋洋洒洒地写了两三千字,“哭诉”了自己幼时艰难,少时孤苦,入朝为官后辛苦,简直是凄凄惨惨戚戚。最后峰回路转,恳请圣上允许他入赘秋将军府云云。奏折还附了了一份名单,单子上俱是与慕致远年纪相仿的朝臣,详细记载了他们何时成婚,何时生子,孩子多少,年岁几何。
堂堂的朝廷大员请求入赘,简直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圣上气得撕了奏折,转身去了皇后的未央宫。皇后琅琊王氏听了此事,说了一番话,这才令圣上消气。
她笑道:“大理寺卿真是一个妙人,用情之深令人动容,估计也是没辙了才弄了这么一出。陛下,您想想看,倘若慕大人求娶,定北王下嫁,将来孩子姓慕,那您亲封的第一个王爷恐怕真是后继无人了。秋府若少了定北王,那么秋府小公子也将孤苦无依。再者,定北王手握兵权,身份特殊,慕大人如求娶,难免会流言四起,中伤二人。嗯,还有,淮北王请封世子在前,他请求入赘为的也是求陛下心安。他既想抱得美人归,又想陛下心无芥蒂,还想顾及定北王的感受,那就只能委屈自己了。陛下,他这是拐着弯在向您求助呢。”
“如此说来,倒是朕的不是了。”圣上讪笑。
“陛下这是关心则乱。如此说来,外面的流言蜚语多半不可信,能使慕大人如此用心,臣妾也对定北王好奇不已了。”皇后微笑道。
圣上神色微微一怔忪,淡淡地道:“朕的肱骨之臣,自然是极好的。”
于是,帝下诏,曰:淮北王世子慕致远,才思出众,仪表堂堂,为国之栋梁,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崔太傅之外甥女秋惊寒待字闺中,品行端庄,恭谨端敏,堪良配。为成人之美,特下诏赐秋惊寒为世子妃。然,将军府家口以单,淮北王世子求侣有心,特许嫡长子随母姓。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