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贯眼睛一扫, 就看出马堂有退缩的心思。》 他隔着袖子, 将手放在马堂的手上。
“公公。”
面对沈一贯古井般的眼睛,在宫中跋扈惯了的马堂头一回发现自己流了冷汗。
沈一贯点到为止,将自己的意思传到了, 就收回了手。他将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 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头。
屋中没放滴漏, 也无人说话。这样越发显得屋外的敲门声突兀了。
“爷爷。”一个清脆的小太监敲了三下门, 唤道,“爷爷, 茶送来了。”
马堂想张口叫人进来, 却发现不知为何自己的声音哑得说不出话。他清了清嗓子,这才能发声, “进来吧。”
在小太监推门进来前, 他看了眼沈一贯,盖在银票上的手渐渐往后退。
到小太监进来时, 桌上空空如也, 马堂和沈一贯对坐着,一言不发,只彼此的眼睛利得很,好似在较劲般。
小太监将茶分别放在两位的面前,心里头有些发怵,退出去的时候竟在门槛上绊了一跤。他当即跪下,向马堂请罪。谁知马堂只挥挥手,道了句“下回仔细些”, 就将人给放了。
这搁在以前,是绝无仅有的。
小太监不敢细思,只惶惶然地赶紧出去,为自己能捡回一条命而庆幸。
沈一贯伸手探了探茶碗的温度,并没喝。也不看马堂。
马堂手心里不断沁出汗,将银票都给浸得半湿。他深呼一口气,吐出,再深呼一口气。
“将密疏拿来,咱家瞧瞧。”
沈一贯被胡须遮住的嘴轻轻扯动,露出一个谁都瞧不见的笑来。他把方才藏起来的密疏放在马堂的面前,“公公请。”
马堂抖着手,从抽屉里翻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子来,小心翼翼地沿着纸张和火漆的边缘,一点点地隔开。
“啪”一下,卷成筒状的纸没了束缚,弹了开来。
沈一贯眼疾手快地一把抢过,展开细看。然后愣住了。
皇太子……和五皇子,去了武昌?他们上哪儿去做什么?怎么先前没有一点风声?
不不不,不是说,皇太子病了吗?正在慈庆宫里头养着呢,连李建元都叫中宫给扣下了。
难不成……是圣上、中宫,还有整个慈庆宫,一同在演一场大戏?
沈一贯越想,面色越凝重。
这事儿元辅知道不知道?沈鲤呢?陈于陛呢?
还是说,自己被天子给惦记上了,故意将他从京师支开去祭祀,就为了好让皇太子出行。
沈一贯捏着密疏的手一点点地用力,将边缘都给捏皱了。看得马堂心里头直慌,连声道:“我的沈阁老,留点儿神吧!仔细等会儿陛下给瞧出来了!”
沈一贯这才醒过来,带着气地将密疏往马堂那处一丢。要不是马堂接的块,差点儿就扔进敞开的茶碗里头沾上茶汤了。
马堂原没想看,只念着沈一贯看好了,就将密疏原样儿地给收好。现在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想看了。就一眼,自己,就看那么一小眼。
这一看,就不对劲了。
皇太子去了武昌?自己怎么不知道?这、这这,陈矩也没和自己说啊?
皇嗣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不可能不叫圣上、中宫知道,否则早就喊着要找人了。而现在……慈庆宫那里,李建元还信誓旦旦地说太子病重,会将病气过了人,除了自己,根本不让见。
陛下知道?中宫知道?总不会是李建元撒的谎吧?
马堂的面色犹疑不定。当日单保从慈庆宫跑来报信,说皇太子病了的时候,他是在场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假的呀。中宫哭成那样儿,陛下急得模样,全都真真儿的。
又或者……假设皇太子的确不在宫里,反正自己现在也去不得慈庆宫见人。那……当日陛下,是知道的,中宫也是知道的。不过是借着自己的眼和口,来演一出叫人不得不信的戏。
和沈一贯一样,马堂也开始怀疑自己不得帝心。甚至,他比沈一贯更清楚些。皇太子出门,身边肯定有人保护。谁呢?正是陈矩掌管的东厂锦衣卫。可这都两个多月了,陈矩半点儿风声也没透过。
马堂忽地想起见事儿来。自那日跟着天子去了慈庆宫,他从头至尾都没见着皇太子的面。谁能保证,里头躺着的,就是皇太子呢?帐子遮得那般密实,就是存心不让人看见。
这般一想,所有的事儿都串起来了,也足以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
两个心知彼此失了帝心的人各怀心思,坐着,面前的茶已经不再冒着热气了。泡开的茶叶袅娜地舒展开,吸饱了水,沉到了最底下。茶汤的颜色,也从一开始的清澈,变得更为浑浊,叫人见了,也不想再喝。
沈一贯慢慢地磨着后槽牙。亏他还以为自己能去皇陵祭祀,是因为圣上对自己恩宠有加的体现。现在看来,呵,真是再没有比自己更蠢的了!他起身,胸口憋着一股气向马堂告了辞。
马堂也没心思搭理他,犹自沉浸在自己失宠的念头中。比起沈一贯,身为内廷太监的他在失去帝心后,会更惨。太监本就是靠着天子的鼻息过活的。
沈一贯走出屋子,大口地呼吸着,风中带着春花的气息,格外怡人。
他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叫陛下,还有皇太子惦记上了。
对,皇太子。
沈一贯在内阁也算时日不短了,善于揣摩人心的他,早就看出朱常溆的脾性。有主意,知进退,还很固执。偏又是最受天子宠爱的中宫所出,宫里唯一的弟弟和他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地位稳固得很。
而这份稳固,放到现在,对于沈一贯而言,就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他并不得皇太子的欢心。比起自己,皇太子似乎更爱亲近沈鲤。只从称呼上就能分辨出来。虽然见了面,该有的规矩礼仪都没错过,可叫沈一贯,便是沈阁老,称呼沈鲤,则是沈先生。
纵然沈鲤曾经教过天子,是帝师。可沈一贯也不是没有教过皇太子啊。
阁臣还是会抽空,轮着给国本上课,讲国事的。算起来,阁中所有的阁老,全都是朱常溆的先生。
沈一贯越想心里就越有火气。可偏还要压下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在一瞬间,他想到了换国本。不过很快就拍着额头,觉得自己是走火入魔了。
换?能换谁?那位一母同胞的五皇子?这不是说笑呢!
皇太子和五皇子手足情深,京里头是出了名的。十几年处下来的兄弟情谊,是自己一个外人能插|进去手的?何况,现在五皇子怕也深受皇太子的影响,对自己并不感冒。
若是陛下……能扩充后宫就好了。再让几个非中宫以外的女子怀上皇嗣。自己身子还健壮,当能来日方长,重头计算。
沈一贯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回内阁,心里不断地想着这事儿。
难,难啊。
可要就这么放弃唾手可得首辅之位,又不甘心。
王家屏和沈鲤正在院中赏花,春日时分,赏花是最能怡人心神的事。只要看着这满园的繁花,再多的烦心事也都没了。
三人就在这时恰好撞见了。
沈一贯无心寒暄,拱拱手,就进去了。留下院中的两人面面相觑。
王家屏出于对沈一贯的了解,立刻就道:“大事不妙。”沈一贯肯定是发现了什么,而且还是件不小的事儿。
沈鲤也是面色凝重,“若是能知道,那就好了。”
夜幕渐深,宫中纷纷点上了灯。
一个小太监从启祥宫端着朱翊钧特地赏下给郑梦境的膳食,往慈庆宫去。
这些日子,中宫放心不下皇太子的病情,大都在慈庆宫呆着。
小太监见了郑梦境,谢过赏,就退了出去。他出了屋门,在廊下眯着眼睛,用余光迅速扫视着周围。
单保抱着拂尘,正好领着两个小太监从院中经过,要去见胡冬芸。
“单爷爷。”小太监谄媚着上前行礼,“给单爷爷见礼了。”
单保笑眯眯地道:“你小子,今儿个怎么来这里了。”他向后头两个小太监道,“你们先去那儿等着。”
小太监等人走了,就收了脸上的笑,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单爷爷,今儿午后,沈阁老去找了马掌印。”
单保面色不改,心中大骇,“果真?”
“果真,是奴才亲自进屋送的茶。奴才觉着,两位必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进去的时候,屋子里呆着都觉得渗人。”小太监脸上带着笑,不断点头哈腰,叫远处的人以为他在向单保求个肥差。
单保点点头,“这事儿咱家知道了。”他朝门口扬了扬下巴,“你去吧,仔细些,别叫掌印瞧出端倪来。”
“哎——”小太监从荷包里取了个碎银,“爷爷,您拿着。”
单保笑了笑,伸过手去,“那咱家就不客气了。”
小太监提着饭盒出了慈庆宫,沿着宫道拐了弯,才敢摊开手心去看。方才单保借着拿他碎银的功夫,往手里头塞了张纸。借着灯笼的微光,能看出来,那是张五十两的银票。
发了发了!
小太监机灵地看看前后,将银票赶紧收好,提着食盒往启祥宫走。还得去向天子回报一声。
单保得了消息,有些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做。这事儿,不能和太子妃说。那位瞧着还嫩呢,哪里管得了这些。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去找中宫。
郑梦境怕事情穿帮,这几日只将刘带金一人放在跟前服侍。单保见这阵势,便知刘都人在皇后的心目中地位不低,所以也没避着人,将方才小太监的话全都说了。
“本宫知道了。”郑梦境点点头,“此事先别叫太子妃知道,免得走漏了风声。”儿媳妇性子虽好,可没历练够。
单保磕了个头,“奴才明白,没让太子妃晓得呢。”
“去吧。”郑梦境捧着茶碗,抿了一口。等单保出去后,坐正了,理了理衣服,“带金,陪我去一趟启祥宫。”
刘带金却劝道:“娘娘,怕是不妥当。”
“哦?”郑梦境停下了动作,“怎么个不妥当法?”
刘带金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既然掌印和沈阁老有所密谋,一定会密切关注宫中的形势。纵然沈阁老不知道,掌印统管全宫的宫人,四处都是眼线,哪里会不知道?”
“说的在理。我现在就去,确是太过冒然了些。”郑梦境咬了下唇,“可总得叫陛下知道才是,外朝的事儿,干涉不得,全得看陛下的行事和决断如何了。”
刘带金笑了,“娘娘真真是忘性大。”她扳着指头,“算算日子,皇太子也该在回来的路上了,难道娘娘想让太子回来后,突然在人前露出精神的模样来?这样谁不起疑?”
“所以……”郑梦境心思一转,眼睛就亮了,“对,合该从现在就病情好转,这样拖到溆儿回来的时候,顺理成章地就能见人了。”她赞许地看着刘带金,“要是没有带金你提醒,我可真真是要忙中出错了。”
刘带金福身,道:“娘娘玲珑心思,哪里想不到?也是小爷和五殿下全不在宫里头,一时心里没了主心骨罢了。”
“好,你这就上启祥宫去,同陛下说,溆儿病情大好,让他过来见见。”郑梦境搓了一下有些凉意的手,“等到了慈庆宫,就全是自己人了,并不用着慌。”
“奴婢这就去。”刘带金行了礼,就一路朝启祥宫的方向去。
朱翊钧听说“儿子”病情大有好转,就知道这是小梦想着法儿地要见自己。定是出了什么事。他看了看身边与常日无异的马堂,“备了銮驾,朕去见太子。”
“诺。”马堂垂首应了,在与刘带金擦肩而过之时,冷笑一声。
只这一停,就叫一直观察着他模样的朱翊钧看出端倪来。
上了銮驾后,朱翊钧将马堂留下,“你去趟阁里,将这个消息告诉几位阁老。再让他们上启祥宫等着朕回来,今日郭正域从武昌府来了奏疏,要处置楚王的案子。”
马堂心知这是天子想瞒着自己,也不多说,只全应下。冷冷看着朱翊钧离开的身影,心里气得很。想他入宫后,自认没有做过半分对不起圣上的事,怎么临了,却叫陛下给疑上自己了呢?
究竟是哪个小人在陛下跟前告了黑状!可别叫他给逮住了,否则,有好看的!
朱翊钧到了慈庆宫,刚想去主殿看“儿子”,就被郑梦境给拦下。“方才单保进去瞧过了,李建元说开始好起来了。只还怕会传人,不让我们进去。”她朝朱翊钧招招手,“陛下来屋里头,歇会儿,喝口茶。”
“也好。”朱翊钧撩了下摆进屋,也不避忌刘带金,“皇后找朕来,是有事儿?”
郑梦境点点头,招了单保进来,“你将‘太子’的病情,同陛下说说。”说着,向单保递了个眼色。
单保会意点头,让身后的小太监在廊下等着,自己进去屋中,先朝朱翊钧磕了个头。
“起来吧,这几日你服侍太子辛劳。”朱翊钧温声道,“待太子大好,朕自有重赏。”
单保听完,又磕了个头,“谢陛下。”
外头的小太监端了茶来,单保出去亲自接了,“你上太子妃那处瞧瞧,就说陛下来了。”
“哎。”
单保端茶进屋,趁着打开壶盖试探水温的时候,沾了里头的水,在桌上写了个马字,嘴唇微动,“掌印与沈阁老有谋。”
朱翊钧瞳孔放大,放在膝上的双手一下抓紧。
郑梦境用帕子装作擦嘴的模样,细声道:“陛下,仔细些。”
朱翊钧赶忙将膝上的手松开,面上大喜,“太子果真是受祖宗庇护!好好好,有赏!全都有赏。”
单保弓腰,“奴才就替他们谢了陛下的赏。”说罢,转了出去,好将这喜讯叫人知道。
有了赏银,谁还在乎里头的主子们说什么呢。
趁着外头的乱劲,郑梦境赶紧道:“陛下可得仔细马堂,还有沈一贯。”
朱翊钧咬牙,“朕知道。否则今日也不会特地避开马堂了。先前溆儿的信物,就是从和马堂亲近的锦衣卫身上搜出来的。不独沈一贯收了楚王的贿赂,马堂也收了。你道怎么会没人知道沈一贯收贿?那是看着他家的锦衣卫同流合污!”
“马堂倒是好收拾,不过一个太监。可沈一贯……怎么办?”郑梦境见胡冬芸在不远处同自己点头示意,笑眯眯地也冲她点头,语速极快地道,“陛下可知道溆儿什么时候回京?”
朱翊钧朝胡冬芸招招手,“今日刚收到郭正域的密疏,算算日子,差不多这几日吧。”说罢,他愣住了,“密疏……怎么会是马堂给朕的?”
他和郑梦境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先前说的两人密谋一事。
 ...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